武名扬惊道:“少冲,你杀了她咱们就出不去了。”扶起梁飞燕探她鼻息,知道没死,立即为她舒筋活脉。不久梁飞燕醒来,看见少冲,愧然不敢相对,对武名扬道:“武大人,小妹只说过带你出去,这几个人万万不行。”武名扬尚未说话,少冲道:“武大哥,你不用管我,朱姑娘伤未痊愈,我还不能走。”武名扬点了一下头道:“也好,你万事小心。”说罢与梁飞燕相携出了地牢。

少冲此次一探地牢并非救众人出去,恰遇梁飞燕私放武名扬,忽然有了主意。待两人走远,对石康、空乘道:“如此机会岂能放过?咱们也走吧。”石康道:“你知道出去的路?咱们走了,朱姑娘怎么办?”少冲道:“我这里有桃花坞的地图,石大哥和大师带着地图连夜逃出坞去,再将地图交与官军,张再兴必定以为乃梁飞燕私放。我陪着朱姑娘在这里治伤,官军攻破桃花坞之日,便是我和朱姑娘逃离虎口之时。”石康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但你须小心应付。”

三人出了地牢,少冲怕为张再兴发觉,不敢相送,将地那张手绢交给石康。石康和空乘趁夜而去,他即回到住处,这一晚倒也无事。

次日,罗俊来请少冲到花厅见庄主。少冲心中惴惴,不知放人一事是否为张再兴知晓。待至花厅,见人声喧哗,群贼争得不可开交。阿岐那指责何太虚不怀好意,郑芝龙称安邦彦欲独吞宝物,安邦彦先是极力反驳,转而说藤原无资格分取一宝。群贼唾沫飞溅,越闹越凶,张再兴连叫几声“诸位”也是无用,哪知少冲走入厅中,群贼立即静下了声,表情各异的瞧着他。

少冲大喇喇的坐下,见座中多了一个蓝袍汉子,正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与他相视点了一下头,心下纳闷他何以也来蹚这浑水。

张再兴道:“诸位既来敝庄,张某无以酬客,特地命下人烹制本地有名的阿婆茶。”少冲瞧他说话时神情一如既往,心想:“他老婆与人私奔,难道他还毫不知情?”

其时茶端上来,已觉清香扑鼻,茶具是青花瓷盖碗,还配有橘子、酱瓜、胡桃、甘脯等粮果。张再兴又指着盘中的橘子道:“此名‘洞庭红’,亦本地特产。洞庭山地暖土肥,所产‘洞庭红’与广橘、福橘一般甜美,却只是其价十分之一。”然后大谈一番烹茗品茶的妙理,群贼点头附和,却无一人端碗喝茶。少冲心想:“张再兴果非一般人物,大难当前还有兴品茶。群贼相互设防,张再兴在茶中下毒也不无可能。南宫破是用毒行家,群贼看他脸色,他既不饮,群贼便都不饮。”

张再兴见气氛冷清,干咳一声道:“诸位空坐无聊,不如张某叫人舞两路剑耍子。敝庄最近有一位绰号‘太湖怪客’的剑手来投奔,剑法颇有看头。”便叫人去请。

群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号,心想:“桃花坞藏龙卧虎之地,张再兴不知收罗了多少能人异士。这次赛宝大会来得轻率,别中了他的暗算。”个个心生警惕,表面上仍悠然从容。

不久罗俊推着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着一个散发披肩的汉子,看不见面目。张再兴迎上前,笑着道:“先生剑术通神,在座众位英雄均想一睹先生风采,请试演几招。”那人一动不动,并无舞剑的意思。张再兴甚是尴尬,又道:“先生无论如何舞弄两下,让咱们开开眼界。”

那人沙着嗓子道:“在下铭感庄主收留之德,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在下不是猴子,耍猴戏嘛,在下是不会的。”张再兴听了此话,方知此举辱慢了他,正要致歉,却听徐鸿儒冷笑两声道:“先生架子倒是不小,我早就猜到,似你这等连走路都已困难之人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张庄主,快让他下去吧,免得丢人现……”

他话未说毕,忽见眼前一花,半空中犹如放了十几道厉闪,令人不敢直视,跟着飘下无数纸屑,铺了一地。原来悬在厅上的几幅字画都化为乌有,而那“太湖怪客”仍端坐在四轮椅上,只是嘴上叼了一柄剑。徐鸿儒惊得挢舌不下,将个“眼”字活生生吞了下去。

群贼心想:“此人剑法如电,以嘴运剑已如此厉害,不知以手将是如何?”南宫破扫了一眼,见他双手软垂着,点了点头,心道:“原来你双手已废,才转而以嘴运剑。”

张再兴抚掌道:“好剑法!来人,给先生斟酒。”有人端壶过来,却见“太湖怪客”将口中之剑一吐,剑柄撞中那人腰间,那人“啊”的一声,酒壶摔了下去,那怪客膝盖向上一抬,酒壶上飞,太湖怪客正好衔住壶嘴,大喝特喝起来。群贼见他这一招甚是潇洒,不禁鼓掌喝采,喊道:“好啊!”

张再兴却见何太虚神情慌张,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一般,便问他道:“何道长,你怎么了?”何太虚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

张再兴正襟危坐,对厅上群贼道:“张某世代经营太湖,早在这西洞庭前湖底密布刀网,湖周芦苇迷阵,岸边暗弩,岛上陷坑,好比当年的梁山水泊,当真固若金汤;桃花坞依山而建,宅院建构雄奇,极尽机巧,半截在外,半截藏于山腹之中,屋宇院落皆能转方移位,变化万千,更有机关重重,杀人于无形。两百年来隐藏锋芒,尚未发动,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让姓朱的知道咱的厉害,顺便博诸位一哂。此藏龙厅便是这重重机关首脑所在,自然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坞内粮食充足,官军不出一月,必无功而返。”

张再兴说这话,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群贼听了心想:“姓张的坐拥梁山水泊,必定还有一百单八将,看来真是要造反了。”

何太虚道:“是啊,诸位都是纵横四海,驰骋天下的英雄豪杰,何惧几个朝廷鹰犬?赛宝大会让人搅了局,……”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少冲,接着道:“但一月之期未满,总不能就此散去。今日逍遥谷的南宫谷主不请而来,说有宝物来赛,便请他亮出来大伙儿开开眼界。”

南宫破道:“在下听说来此赛宝,还可以分取张庄主的一宝,不知是与不是?”张再兴道:“张某主持这次赛宝大会,旨在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几件身外之物何足吝惜?”

南宫破从怀中摸出一卷青皮书,道:“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本家传武学秘录。”群贼向那书封面上看去,“武林秘录”四字赫然映入眼帘,都耸然为之动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张再兴道:“《武林秘录》算得上武学瑰宝,好吧,这件‘七宝琉璃台’就归南宫兄了。”南宫破却一摆手道:“别的我南宫破都不稀罕,我只想要张庄主另外半部《武林秘录》。”

此言一出,群贼纷纷道:“原来南宫谷主和张家各只得了半部《武林秘录》。”“张庄主果然家藏甚丰,除了玉杯古剑,还有武学奇书。”

张再兴微微一笑道:“南宫兄果然是有备而来,我那半部《武林秘录》并无副本,但我如何知道你这半部不是假的?”

才说至此,忽庄客来报:“官军攻进坞来了!”果听外面喊杀声渐近,张再兴这才有了一丝慌张,却强装镇定,道:“桃花坞地形错综复杂,官军一时之间攻不进来。”安邦彦道:“一时之间攻不进来,终究会攻进来的是不是?”阿岐那起身离座,指着何太虚道:“外面的人大都冲着这牛鼻子而来,叫他出去应付,贫僧可不想陪他玩命。”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人附和赞成,少冲趁机站起来道:“不错,何太虚居心不良,开什么赛宝大会,实是借机铲除诸位英雄。”

何太虚指着少冲道:“他是五宗十三派派来的奸细,诸位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他此言一出,徐鸿儒、藤原跟着也揭少冲的老底,少冲见张再兴听着听着,斜眼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了杀机,却暗自镇定,哈哈一笑道:“张庄主,不知日后大明垮了,谁做皇帝?”张再兴一怔,回答不出来。何太虚道:“当然是满洲努尔哈赤,不过张庄主、南宫谷主、安土司、郑大王都不失藩王之位。”少冲道:“我家庄主贤德广布四海,又是汉人,理应让他来做才是,满人是汉人的仇敌,何道长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居然引以为荣,实不知心肝是什么做的。何况空口无凭,努尔哈赤真的做了汉人的皇帝,就不怕汉人反抗?怎会让汉人做藩王?可见努尔哈赤乃是利用我等为他卖命。”

少冲说罢猛一拍桌,顿时茶杯跳了起来,他再一掌平推,一股大力推着茶杯向何太虚面门撞去。却见张再兴反掌一引,那茶杯转了个弯,落入他的手中,连茶水也未洒出一滴。张再兴微愠道:“少冲兄弟,咱们好歹也是主人家,怎可对客人无礼?”

南宫破长身而起,道:“张庄主,你我两家各得半部《武林秘录》,究竟你的上部厉害,还是我的下部厉害,今日不妨比试一下。”话音刚落,就见他掀翻桌子,一个筋头翻到厅中,虎步而上,右手成拳自右上向左下一圈,左拳斜着打向张再兴,正是武当长拳中的一招“黑虎巡山”。

张再兴叫道:“来得好!”也掀翻桌子挡了他一拳,游身而走。南宫破跟着一招“梭罗藏月”,袖中一拳出其不意,眼见打中张再兴后背,手上却毫无感觉,似乎并未打中。再有一次使“仙猿献桃”,双拳齐中张再兴胸脯,仍如击虚一般,他暗叫“邪门”,才知张再兴的下半部《武林秘录》确不简单。

《武林秘录》上半部分广采武林各大门派正宗武学精简成一‘正法’,一法通则万法通;下半部分则是武功老人精研各派武学独辟蹊径,另创一‘奇法’,此法通则可破万法。学成正法,则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尽归掌握,信手拈来,虽博犹精,学成奇法则可化腐朽为神奇,以无招胜有招。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正奇两法,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能两法兼收并蓄,运用自如,则可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

二人正如周瑜遇着了诸葛亮,正好棋逢对手,斗了个难解难分。官军及五宗十三派也在此时攻进庄来,张再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跳出圈去,道一声:“来日再与南宫兄斗三百回合。”转身从侧门奔后院而走。南宫破道:“今日不分出高下,恐怕没有来日了。”说话间追了上去。

群贼一见主人家先自走了,也作鸟兽散。

何太虚慌得六神无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杀来,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逃去,先还跟着徐鸿儒,谁知徐鸿儒几个晃身竟不见了,迎面华山派丁向南仗剑而来,惊得魂飞天外,急忙回身而走,未及几步,又见少冲自后追了上来,自分此命休矣,吓得腿软筋酥,扑通跪地,叫道:“不要杀我!”

少冲上前解下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道:“这一回看你如何逃去。”迎面碰到丁向南,向他道:“丁大侠,此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解其恨,在下有个法子,让他向每个死者磕头认罪。”丁向南道:“就依少侠。”

来到大厅,正好遇到龙百一、石康、凌坚等人,龙百一道:“真是奇哉怪也,按你的地图搜遍了整个庄子,也不见反贼的踪影,想是从秘道遁走了。”当下命人查找各处有无秘道。过一会儿有人来报:“未见千户大人,只找到了公主。”凌坚皱眉道:“武大人也被他们带走了。”石康道:“这位武大人入人牢笼也不忘勾搭之事,这会儿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呢,凌大捕头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这时五宗十三派各大掌门、铲平帮两位堂主也来到大厅。松云陡见何太虚,拂尘一扬,喝道:“姓何的,贫道到处寻你不着,还以为你又逃之夭夭了。今日贫道要为二位恩师报仇。”说着话,拂尘向他按落,却为丁向南伸手拦住。

松云怒道:“丁向南,你干什么?”松云在石宝寨重伤丁向北,怕丁向南为丁向北之事报复,一直对他心存防范。却听丁向南道:“这里大都是何太虚的仇家,要报仇也得一个个来。”

少冲找来笔墨,写上“恩师铁拐老之灵位”几字,立了香案。丁向南提笔写了“爱妻白若霜之灵位”,写罢背过脸去,已是眼泪盈眶,心下说道:“若霜,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石康写了温、尤两位团头的灵位。松云也如法炮制,上前写下“茅山阴阳二圣”的灵位。姜公钓道:“我铲平帮上了秦汉、何太虚的当,害得中原镖局惨遭灭门,我帮虽有不对,但罪魁祸首在秦汉、何太虚。”当下接过笔,写下“苏氏一门”的灵位。又听真机子道:“何太虚搬弄是非,搅得江湖风波不断。武当山一战,我五宗十三派因此死难的,也该向何太虚索命。”提笔写下“武当死难者灵位”七字。真机子此举示人以公,立即得到各派掌门赞赏。

一时间其余各派有死于何太虚之手的也纷纷写下灵位,竟有二三十个之多。

少冲高声道:“还有死于贼道之手或者因他而死的,也请来立个灵位。”连问两遍,再无人应声,他正要收去纸笔,却见人群中挤进一妇人,叫道:“有!”

何太虚一见此人出现,眼神由惊恐变为平和,轻声叫道:“楚楚,是你!”

少冲抬头一看,见是暗地给自己地图的岳夫人,便道:“大娘,何太虚害死了你的亲人么?”岳夫人恨了何太虚一眼,道:“亡夫岳之洋,就是死在这贼道手里。”

厅上众人大都听过此人之名,知是万历年间一大海盗,后为朝廷出兵擒杀。当下真机子道:“原来尊夫就是十几年前威震大江南北的‘姑苏电剑’岳之洋,贫道听说他杀了税官逃到东海,为官军捉住处决,岳夫人却说他为何太虚所害,这其中似乎别有隐情。”

岳夫人脸上显出一丝苦涩,说道:“道长的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世人皆说先夫勾结倭寇,残害同胞,乃不折不扣的海盗恶徒。”罗俊道:“不是,义妹,岳大哥乃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因不愤税监孙龙搜刮民财才铤身而出,为民除害,怕连累亲戚朋友才独自逃到海上。即便他沦落海岛,仍然率众惩恶除霸,保护海上渔民、过往商船,与那打劫剽掠的海盗迥然有别。而世人不察,肴然视之,以为‘寇舶巨魁’,朝廷更派大军征剿。岳大哥侠骨柔情,才中了奸险小人的诡计,被捕就狱。”

众人听罢才知其中原委,但不明白岳之洋如何中了小人之计。又听罗俊道:“那浙闽提督胡庆宪与岳大哥同为吴县人,令人迎义妹至杭州,馆待优厚……”岳夫人道:“也是我妇人见识,见他如此优待,又说念在同乡份上不但无相害之意,还要替君保奏,重用他肃清海波,我竟听信于他,致书先夫。先夫也以为遇着青天老爷为他平冤,便率众受了招安。”岳夫人说这话时,不由得黯然神伤。罗俊接口道:“胡庆宪一开始倒也隆情盛意相待,留岳大哥住居客馆,一面命文牍员缮疏上奏,但过了数日覆旨下来,说岳大哥系海上元凶,万难赦免,即命就地正法,这时岳大哥知道上当却已晚了。”

岳夫人眼中泪光闪烁,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设此诡计陷害先夫的并非胡庆宪,而是这个贼子何太虚!”

何太虚忽然间浑身抖作一团,满脸惊惧之色,叫道:“有鬼!救命啊,岳……大哥,你不要杀我……”众人顺他眼光看去,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披头散发、坐轮椅的残废之人,少冲认得他是投靠张再兴的那个“太湖怪客”。

岳夫人看着他,含泪喜道:“你终于肯出来了……”太湖怪客一声不吭,坐着轮椅向外行去,立被两名军士架刀拦住。岳夫人凄然道:“你还是不肯相认是不是?你还怪我,怪我一封书子陷你入狱,怪我得知你死讯后没有自杀相从……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行,可千万不要不睬我啊。”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成行。

群贼听她话意,似乎眼前这残废之人便是当年纵横海上的岳之洋,都大感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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