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日再无人来,石屋中有干粮和水,众人自知生死操于人手,也不怕张再兴在食物中搞鬼,饥啖渴饮,只等官军攻陷桃花坞,把众人解救出去。
少冲一会儿担心公主伤势,一会儿想到信王重托,彷徨无计,寝食难安。有一次梦见黛妹哭着跟自己说,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得了绝症,她不想少冲看到她死去的模样。他在一股锥心之痛中醒来,想起与黛妹的‘七夕之约’,也不知美黛子近况如何。虽极想出去,可要他效命张再兴,却是万万不能。
第三日上,众人正在半睡半醒时,牢门忽然打开,随即关上,少冲、石康睁开眼时见牢中多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军官。石康正要问话,那军官抬起头来,认得是指挥围剿反贼的锦衣千户武名扬,与少冲几乎同时出口道:“是你!”
武名扬站起身,掸去衣上的尘土,说道:“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少冲老弟,咱们又见面了。”少冲对眼前的武名扬可谓既爱且恨,寄养归来庄之时,武名扬不似王光义、武甲、武乙那般时常欺侮他,有时还予以照拂,行走江湖时又两次救过少冲,但他认跛李为师父,投靠魏忠贤,亏待苏姑娘,这三件事让少冲心中耿耿。当下哼了一声,道:“武公子飞黄腾达了,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小贱种!”
武名扬道:“少冲,你何出此言?太公生前希盼咱们做晚辈的有所作为,自从太公遇害,就剩下你我两人,你我虽非同胞,却也情同手足,当相亲相爱才是,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你难道不高兴么?”
少冲道:“你也知道太公被人害死?为何不报此仇反而认贼作父?”武名扬面色沉郁,似极感痛苦,半晌才道:“巢湖边太公为跛李害死,这一幕我终生难忘,其实我心中比你还要难受。我何尝不想把仇人剁为肉酱为太公报仇,可是以我当时的武功,杀得了跛李么?”
少冲道:“你后来随侍他的左右,总有杀他的机会,为何始终没有下手?”
武名扬道:“如此杀了,岂不便宜了他?我要‘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让他死在自己的武功之下……”
少冲心想:“原来武名扬想学了跛李的‘幽冥大法’再对付他。当日在苏州抚署时武名扬的身法快如闪电,莫非是练了跛李的‘幽冥大法’?”细想又觉不似,那身法较之跛李的‘鬼影迷踪步’似乎还要诡异。
听武名扬续道:“我修练幽冥大法已有时日,可是格老鬼也留了一着,对我并非倾囊相授,是以我的幽冥大法总难突破最后关口。我明白之后便有了杀他之意,但格老鬼对我也有了戒心,我好几次失手,还险些为他识破。后来在临清府衙,我得以刺他致命一刀,老鬼一时未死,逃得不知去向,但他伤重难愈,再强的武功也没用了,既不能掳人为食,又无法报仇雪恨,这会儿不是躺在街头受人凌辱欺负,便是躲在深山老林垂垂待毙,说不定早已见了阎王。嘿,他死时如此凄凉悲惨,你说这个仇报得不是痛快淋漓么?”
少冲听说跛李落得如此下场,却殊无欢愉之色,说道:“那么苏姑娘呢,她对你痴心一片,你投靠魏阉就罢了,竟也对她狠下杀手!”
武名扬听了这话,低头道:“原来这事你也知道了。”
少冲摇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双眼道:“你说话啊!为什么?”真想饱以老拳,终于还是忍住了。
武名扬眼中竟有了些许泪花,说道:“小楼对我的情意我武名扬终生难报,怎会平白无故的对她下手?个中情由你有所不知,当时小楼冲撞了魏公公,魏公公盛怒之下要杀小楼,我情急之下才说效忠于他,为表诚意愿亲手代劳。我知小楼心脏异于常人,这一剑要不了她的命……”
少冲道:“就算未刺中要害,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你也敢冒这个险?”
武名扬道:“如此总好过被魏忠贤的护从乱刀砍死,绝无幸免。后来总算如我所愿,小楼得以保全性命,可她对我误会至深,至今还不肯见我。其实伤在小楼之身痛在我心,我比她更痛苦,但我没有法子,只要能让她能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少冲听他所言,当此情形却也别无他法,只是不解武名扬何以狠得下心肠,要是换作自己,宁可拼得性命不要,也不愿苏姑娘受一点伤害。当下又道:“你效忠魏忠贤既非出自真心,何以为虎作伥,帮着他打杀忠良?若非如此,苏姑娘又怎会不原谅你?”
武名扬摇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流寇之后,就算到老一事无成,人生也不叫失败。我出身将门,从小受到太公严厉管教,这一生如不能出人头地、投名立万,便是有辱门楣,死了也无脸去见武家列祖列宗。因此我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也曾要考取功名,因为无钱走后门而名落孙山,去投军也是处处碰壁,连我这‘将门之后’的身份也不好使,最后动用了关系才谋到一份苦差事,别说一身武艺无用武之地,还时常受人欺负。现实让我明白了,走正道是爬不到高处的,只有会钻营、心狠腹黑的人才能成为人上之人。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中的大人物,我并非全然赞同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依附于他,便于施展我胸中的报负。”
少冲听了,倒有些理解他怜悯他,太公对他期望颇高,无形中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以致做起事来难免偏激。口上说道:“但这些不能成为你六亲不认,认贼作父的借口。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味地不择手段,多行不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先信了你,日后发现你有一句假话,我绝放不过你。”
武名扬道:“少冲老弟,我武功上已不是你的对手,怎敢骗你?”
石康冷笑了两声,道:“你说反了,武功上不是对手,才更会花言巧语。千户大人,你不是说要将反贼一网打尽么?如今怎么先倒落于反贼网中?”
武名扬脸色难看,却道:“本官为反贼算计被擒,但外面已布下天罗地网,早晚将他们一网打尽,咱们也可脱此樊笼。”
石康道:“大人说得轻松,反贼若用咱们为要挟,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却又如何?”
武名扬听他说得不无道理,没了话说。
再过两天,仍是平静如旧,这正应了石康的话,反贼以五人为要挟,官军及五宗十三派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少冲见公主伤势日渐沉重,心急如焚,便与石康商议了一个缓兵之计:少冲假意降顺,让张再兴先救治公主,再寻机逃出桃花坞。次日便有人来带少冲去见张再兴。
走了很长一段地道,却是越走越低,这地道四通八达,有房有院,如非头上封顶,阴森潮湿,与寻常宅院也相差无几。少冲这才豁然开悟:原来桃花坞乃是“阴阳宅”,阳宅在上,掩人耳目,阴宅在下,才是张再兴的巢穴,难怪上次前来探查,宅子里空无一人,都躲到地底之下了。而陈阿三误闯遇鬼,也当是刚从地道钻出来的人而已。而且“阴宅”和“阳宅”的房舍皆可旋转活动,随意转换。其中结构繁复,曲折连环,营造得十分周密。
那人将少冲带到一个叫“聚义厅”的所在,厅上坐着两人,一个正是张再兴,另一个少妇便是那个自称张再兴之妹的“张姑娘”,此时浓妆艳抹,眼角眉梢尽显万种风情,与那个清纯可人的张姑娘判若两人。
张再兴见了少冲,便向他引介旁边的少妇道:“这是内子,江湖人称‘水上飞’。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拘礼。”少冲见过礼,心想:“原来此女便是绰号‘水上飞’的梁飞燕,两人是贼公贼婆,不是兄妹。”张再兴又道:“你既然决意与我共襄义举,还需做一个投名状来。”少冲对此早有所料,知这“投名状”便是为他做一件事,自绝后路,但不知道张再兴会让自己做什么事,当下道:“我有言有先,地牢里的几个人我是不会杀的。”
张再兴道:“我也不要你杀人,只要将玄女赤玉箫交到我的手上,即可加入我麾下,我也即日放了你的朋友。”他让少冲交出玄女赤玉箫,这一着倒出乎少冲意料。少冲道:“玄女赤玉箫本是我铲平帮传帮信物,在下虽暂代帮主之职,却也无权随便交给他人。何况如今玄女赤玉箫下落不明,一时之间也寻不出来。”
梁飞燕俏面含笑道:“你没明白庄主的话意,你只要听命于庄主,也要铲平帮为庄主效力,日后觅到玉箫,庄主只是暂为保管,自当还是铲平帮之物。”
张再兴道:“不错,如果暂为保管还令少冲兄弟为难,张某告借两日把玩一番,之后还给贵帮。”
少冲心下寻思:赤玉箫能否找到尚且未定,但无论找到与否,自己只要承诺下来,铲平帮都将受张再兴挟制,这姓张的意欲造反,劫持铲平帮为他卖命,此事关系重大,怎可妄自作主?四大堂主也绝不可能为救公主性命而让帮中兄弟葬身沙场。便道:“此事容在下与帮内四位堂主长老商议再作决定。只是眼下朱姑娘因在下受伤,倘因在下殒命,在下也无颜面苟活世上,便也无法报效张庄主的知遇之恩了。”
张再兴含笑道:“少冲兄弟大可放心,妻弟梁甫国便是医中圣手,只要你承诺为张某效命,张某即日请他用针,可担保朱女侠十日内康复。”
少冲暗想,姓张的先伤了人,以此要挟我投靠于此,此亦小人行径,我少冲也非正人君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此小人便也说小人话了,便道:“好!我少冲以个人名义加入贵庄,自今日起便听张庄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违此言,天地不容!”
张再兴点头道:“尔乃当世豪杰,自然是说一不二,我信你。”随后叫人带少冲到厢房休息。少冲见那人面相好熟,想不起哪里见过,待至住处,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服侍张庄主多久了?”那人道:“我叫罗俊,因有一张歪嘴巴,人皆叫我‘罗歪嘴’,服侍庄主有二十多年了。相公问这作甚?”少冲见他说话时下巴果然一歪一歪,想起是那日在江边见到祭祀的兄妹俩中的大哥,便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也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医好?”罗俊道:“相公不必担心,庄主说话算话,梁大夫圣手回春,家传一门针灸绝学‘太乙神针’,专治此种掌伤,朱姑娘十日后自当无事。”临走时叮嘱少冲:“桃花坞路径错踪复杂,千万不可乱走。”
罗俊走后,少冲心中烦躁,走到厢房外的凉亭乘凉。月光入户,涛声盈耳,从这凉亭望出去,三万六千顷的波光涛影尽收眼底,月色湖光交相辉映,比日间所见,更加瑰丽奇幻,非笔墨所能形容。但除此之外,湖面上不见战船,涛声中亦无号角,哪有官军进剿的迹象?
回到房来,躺着胡思乱想,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妇人道:“相公怎么不燃烛呢?还没吃晚饭就睡了么?”语气温柔,说着话进门将饭桶放在桌上,蜡烛点燃,满室生辉,妇人转过脸来,认得是那日江边祭祀的女子,虽是荆衩布裙,灯下尤觉清丽无俦。但鬓边染霜,眼角生纹,红颜已老,愁苦积深。
妇人打开桶盖,将饭菜一碟一碟取出,铺在桌上,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取出四五个雪白的大馒头,如同照顾自己的孩子般体贴周到。
少冲心中一动,问道:“敢问大娘与岳之洋如何称呼?”那妇人听到“岳之洋”之名,眼中泪光涌动,道:“他……他是妾身死去的丈夫。”少冲又问道:“你知道张庄主为人如何么?”妇人隔了半晌才道:“相公勿要多问,多吃菜,馒头个大,慢些吃,别噎着了。”说罢提了饭桶,临出门时叹了口气,自言道:“哎,我那苦命的孩子若还在世,也该有这位相公这么大了。”将门轻轻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少冲觉得与这大娘有着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见她远去,忽感怅然。喝了几口酒,肚中饥饿,拿起馒头便吃,心里在想:“这位大娘对人如此好,看来桃花坞上并非人人都是坏人。”
吃着吃着,忽然咬到一团纱绢,心想:“厨子如此粗心,竟将手绢做到馒头里了!大娘叫我慢些吃别噎着了,难道另有深意?”展开手绢,灯下看时,见上面用针钱绘了一幅图画,线条纵横交错,倒似一座迷宫,连地牢的位置也用朱笔标示。少冲禁不住心中一阵狂跳:“桃花坞的地图!”
他忙将手绢塞入袖中,对那位大娘大为感激,心想有了地图,只待张再兴把公主的伤治好,便可出这桃花坞了。
激动过后,他再展开来看,忽然觉得这手绢的做工、针线手法与娘亲留下的那方血书手绢如出一辙,不禁遐思:“这位大娘要是我的娘亲该有多好!”他自知痴人说梦,娘亲投海殉难,如何尚在人世?
次日罗俊来叫少冲去看梁大夫用针。少冲随他到朱华凤卧室,见朱华凤双目紧闭,似熟睡一般。梁大夫将麝香、人参、肉桂、三七、蕲艾等扮作细末,以厚纸卷成爆竹状,一头燃着,用布数层包裹住,走到床前。朱华凤中掌在臑穴,乃阳维脉所主。阳维脉为奇经八脉之一,主表,起于诸阳经之交会处,沿膝外侧,上行髀部,经少腹侧部沿胁斜行,达肘上,行过肩前,进入肩后,上沿耳之后方,下到额部,再循行于耳上方。梁大夫在她所伤经脉穴道,一处一处熨烫。
看过用针后,罗俊又带少冲回住处。此后几天无话。有时出房走动,发觉有人暗中监视,便也装着看花赏月而已。这庄内亭台错落,假山水榭无不巧夺天工,曲尽苏州园林之美。少冲眼中虽有如此妙景,心中却想着如何逃出桃花坞而不让张再兴察觉。
这一晚三更时分,少冲轻轻开了房门,钻出地道,跃上房顶,越墙过院,向地牢入口找去。按图中所示,入口当在一个花园之中。少冲来到那个园子,正要伸手开启石门,忽听脚步声响,有人过来。他当即隐身太湖石后,见那人也走到石门前,神色颇显慌张,月光下认得是梁飞燕,心想:“三更半夜,她去地牢做什么?”
少冲轻手轻脚跟着她进了地道,不久到了牢门前,梁飞燕回头看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身子一闪而入,宝剑架在石康脖子上,轻声叫道:“武大人!”武名扬喜道:“飞燕妹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上前拉起她手。
少冲藏在暗处看见,心中大是奇怪:“梁飞燕乃有夫之妇,何以与武名扬如此亲昵,竟以‘妹子’相称?”
却听石康笑道:“一对狗男女私逃,嘿嘿,张再兴戴了这顶绿帽子岂能甘休?”梁飞燕怒道:“你这张嘴也留不得了。”便想挥剑结果了他。少冲立忙飞身而前,一掌拍在她肩膀上。梁飞燕身子一歪,后脑勺撞在石壁上,立时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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