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怪客隔了半晌才道:“你认错了,岳之洋早就死了。”岳夫人泣道:“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脸?”
正当太湖怪客犹豫时,岳夫人扑上前掀开遮住她面孔的头发,在场见者无不吃惊,只见他五官扭曲,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已极。岳夫人双手捧着他的面庞,泪水扑簌簌而下,道:“阿郎,你吃苦了。”太湖怪客眼圈一红,忙将脸别到一旁。
岳夫人道:“当日胡庆宪邀你去他行营畅饮,说要开读圣旨,随后姓何的便来馆舍说你已被就地枭首,临终遗言托他照顾妾身。妾身当时便昏了过去,迷糊中听到他跟指挥夏立对话,才知谋划害死你的正是你的这位义弟何太虚。”
太湖怪客道:“事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何太虚多行不义,我不杀他自有人杀他。岳某的不幸岂是他一人造成?”岳夫人道:“阿郎,你心地太过宽厚,才让何太虚这种卑鄙小人陷害,往事你不提,我却要提……”
却听何太虚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楚楚……”罗俊喝道:“大嫂的闺名也是你叫的么?这世上只有岳大哥配叫。”何太虚道:“楚楚,恨只恨相识太晚,你已为人妇,但我知道你欢喜的是我,为了咱俩能长相厮守,我才设计杀死他的……”岳夫人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欢喜过你?”捂住双耳,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何太虚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说?当年我为仇人所伤,奄奄待毙,你与我才见第一面,若不欢喜我,何以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得以起死回生?我的衣裳破了,也是你一针一线为我缝制,天寒了,你也记得给我添制新衣。至今我还留有你给我的衣裳……你不信么?我带你去崆峒山看……”何太虚惯于逢场作戏,此时却似语出肺腑,连额头也急出了汗水。
罗俊冷笑道:“我义妹心底善良,看见路边死了一只野兔也会难过半天,就是鸡子狗子伤了腿,她也会为其敷药接骨,何况是人?你与岳大哥结八拜之交,她自然对你如亲人一般,缝衣添裳自在情理之中。乃是你自作多情,恩将仇报……”
何太虚摇头道:“不!不可能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如此之好,楚楚,我要你亲口说出来,你有没有欢喜过我?”岳夫人抱着岳之洋道:“自我嫁给阿郎,我的心便给了他,再也不会容下第二个男子。阿郎,你信不信?你当日受人陷害,我也没打算独活,但我不能死,因为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岳之洋一直埋头不语,听到这里抬起了头,望向岳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陆夫人道:“为了保住咱俩的孩子,我只得忍辱偷生,答应姓何的跟她成亲,就在成亲的当晚,多亏了罗大哥把我救走,但在逃走的途中罗大哥被他们抓住了,我一个人亡命天涯,也不知何去何从。后来误上贼船,那贼目把我卖给倭寇为妻,那时我已临盆,产下一个男婴,我知不能逃出贼人手掌,便将婴孩交给一个老者扶养,哎,咱们的孩儿若尚在人间,也有你当年那么高了。”
罗俊道:“我被姓何的饱打了一顿,这张歪嘴也是拜他所赐,最终我还是侥幸逃脱,也真凑巧,在杭州湾遇见义妹跳水自杀,我把她救起时,那老者已去了。”
岳之洋的脑海中浮现起当年那段往事,他本来满怀豪情报效朝廷,立志荡平海寇,但胡庆宪在酒筵上宣旨将他就地正法,不容分说即由刀斧手推出辕门枭首,他如何甘心?挣脱捆缚,从刀山枪林中逃出去,但也因此面毁手废,沦落江湖。胡庆宪贪功伪称‘巨憝就诛,荡平海寇’,朝廷不加详察,封为太子太保,余者皆有迁赏。
少冲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出生身世,竟与岳夫人、罗俊所说的那个婴孩若合符契,而何太虚当初见了他也一口道出他姓岳名少冲,还说与他父母相识,关系非同寻常,当时并未留心,此时想来,何太虚一厢情愿的痴恋他娘,害死他爹,而那个老者便是武师彦,那个婴孩自然便是他自己。他本以为没了爹娘,如今亲生爹娘俱在眼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突然扑到岳夫人跟着跪倒,喊出一声:“娘!”泪如泉涌。
这一下在场之人无不称奇。少冲见岳夫人发愣,道:“娘,我是你的孩儿少冲呀,当年你遇到的那个老者,就是西湖归来庄的武师彦,是武将军扶养孩儿长大的。”岳夫人惊喜道:“我可怜的孩子……你都这么大了……我,我这是做梦么?”忙将少冲扶起,不住的爱抚,犹恐怕相逢在梦中。
少冲道:“这不是梦,这是天可怜见,苍天有眼,叫我们一家团聚。”岳夫人道:“你初来坞上时,我就见你有几分阿郎的长相,才偷偷给你地图,但总不敢相信上天如此眷顾,会把阿郎和我们的孩子都送到这儿来与我团聚。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是我的冲儿。”
少冲又扑到岳之洋身前,叫了一声:“爹!”这一声饱含辛酸苦辣,人间至真至纯的真情。岳之洋终于忍不住干涸的双眼流下两行浊泪,抱着少冲双肩道:“好孩子,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我不配做你爹!”
岳夫人也不避外人,扑上前与二人抱在一处。群雄见他们一家三口相认,大都为他们高兴。真机子道:“岳大侠一家三口破镜重圆,真是可喜可贺。”
少冲心知大事未了,要叙骨肉亲情来日方长,便道:“爹,何太虚虽是你结义兄弟,但他结义并非出自真心,早已存了害爹的念头,爹也不必守什么誓言。”指着何太虚朗声道:“你这个卑鄙无耻、作恶多端、为祸人间的贼道、汗奸、走狗,你作恶时难道没想到会有今日?”何太虚听了低头不语,少冲的恩师已为他害死,如今才知生身父亲的不幸乃至自己的不幸皆是由他而来,心中的愤怒自不待言,走上前揪起他的衣襟道:“你说话啊?”
何太虚见少冲的眼中如欲射出火来,怕他真要动手,忙乞饶道:“是是,我错了,求少侠、诸位英雄好汉饶我一命。”
松云愤然道:“饶你?问问道爷这柄拂尘。”群雄众声叫道:“杀了他!”“此人死有余辜,何须多言?”何太虚慌不迭向铁拐老、苏纪昌、阳公阴婆等灵位一一磕头认罪,又跪走到空乘身前,涕泗并流,哀声乞道:“大师慈悲为怀,你劝他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求求大师……”向他磕头不已。
空乘合十道:“阿弥托佛!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不二法门,起死回生之华山独道。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道长既然觉昨非而今是,实迷途而未远,诸位就给你一条生路吧。”
松云道:“不行!此人奸滑阴险,表里不一,是否真的愧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留他残喘,死者如何瞑目?生者如何心安?”真机子点头道:“道兄言之成理,何太虚恶贯满盈,百死不能恕其罪,留他在世间徒生后患。”
何太虚眼见无望,突然暴起,左手成爪,罩在空乘咽喉处,喝道:“你们不放贫道走,贫道先将这和尚杀了。”原来他早已挣脱捆缚,以乞饶为机,挟空乘为人质,以图脱逃。
群雄见何太虚施此毒招,倒也不敢妄动,龙百一叫两个百夫长管好兵士,未得命令不可擅自出手。
空乘不会丝毫武功,此时更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摇头,道:“道长仍然执迷不悟,杀了贫僧,又有何用?”
真机子喝道:“何太虚,你不思悔改,还不放开大师?”何太虚一声冷笑,道:“悔改又能怎样?你们还是不会放过贫道,贫道是砧上肉,笼中兽,当然任汝等宰割。待贫道回到关外,汝等岂奈我何?”他说着话推搡空乘向门外走去,一边防范群雄救人。
却听少冲叫道:“何太虚,你寿限到了,不信看你头顶……”何太虚一惊,不禁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后心一凉,低头见到剑尖透胸插到胸前,亮光闪闪,冷意飕飕。全身一软,向后便倒,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岳之洋那如枯木一般的身影,牙齿里挤出两个字道:“你好……”说了这两个字便即绝气。可怜何太虚一生用尽心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出手的是“孤苏电剑”岳之洋。他在何太虚挟持空乘之时就密叫少冲引开他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何太虚,救下空乘。他剑法如电,才令何太虚反应不及。
空乘才脱险,见何太虚已死,立即口诵往生咒。松云道:“让他如此死了,也太便宜他了。”说着走上前去,举拂尘在他身上一扫,顿时皮开肉绽,然后向阳公阴婆的灵位行了一揖,道:“二位恩师,松云为你们报仇了。”接着茅山派的晚一辈弟子上前一人一脚。
石康一口浓痰吐到何太虚尸身的脸上,说道:“铁老前辈,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几名丐帮弟子也如他一般向何太虚吐一口痰。武当派、华山派、铲平帮有不解恨的也上前轮番侮辱何太虚的尸身,到最后已是血肉模糊。
岳之洋心伤结义兄弟死在自己手中,转头不忍再视。空乘道:“罢了罢了,人死万事皆空,一切恩恩怨怨都随它去吧。”真机子便命人把何太虚的尸身用席子卷起,对崆峒派几名弟子道:“何太虚与天下为敌,不等于崆峒派与天下为敌,他好歹做过你们的掌门,你们运回去还是以掌门之礼安葬吧。”几名崆峒派弟子齐声称是。
岳夫人最见不得杀戮,抱着岳之洋的头轻轻啜泣。罗俊略显神伤,道:“岳兄弟,你与义妹能破镜重圆,很好……”岳之洋挣开岳夫人双手走开,说道:“罗大哥,我知道你对楚楚好,岳某已是一个废人,就拜托罗大哥照顾她。”他轮行如飞,说罢身影已在门外。
岳夫人叫道:“阿郎,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追出几步,回头望了一眼少冲,道:“孩子,你自去做你的事,为娘找到你爹,再来与你相会。”说这话时,泪又流出来,才聚而又散,心中万难割舍,但那边若不去追,只怕以后再难相见,当下对罗俊道:“罗大哥,小妹欠你许多,只好来世再报,还请你照顾我的孩子。”说了这话才去追岳之洋。
少冲叫了声“娘”,便想追想爹娘而去,罗俊拉着他道:“公子,你不想追回西洋贡品了么?”少冲听他提起“西洋贡品”,猛醒道:“是啊,不可误了信王之事。”罗俊道:“我知道张再兴逃向了何处,公子随我来!”
吴县总捕头凌坚扑了个空,本来极为沮丧,这时听说可以抓着张再兴,豪气又生,向龙百一请缨道:“张贼聚众谋反,罪大恶极,凌某定要将他缉拿归案,这一趟就由凌某去吧。”龙百一道:“也好,那本官就去查封张再兴的田庄,敬候凌捕头的捷报。”
当下凌坚点了二十名健卒,让罗俊带路,风风火火来追张再兴。原来桃花坞有一条极隐密水道,只张再兴一人知晓,岳夫人的手绢自然未加绘制。一行人从水道乘船追赶,待到了陆地,果然发现有群贼遗下的船只,沙地上脚印纷乱,看来群贼在此分道,各奔一方,也不知张再兴投的哪个方向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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