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游看着坐在床上的这个美丽苍白的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恭喜你啊……卸货了……”

“凌晨三点多生的,六月一日凌晨三点三十六分,无痛顺产,七斤二两,是个男孩。”

“无痛,那很好啊……我看看孩子吧。”

周游看到婴儿睡在一个透明的盒子,或者说篮子里,包着襁褓,戴着帽子。他像猫一样大。突然他的头动了一下,往右边转了一个角度,小小的右手的五指从被子里灵活地伸出来。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后,他继续沉稳地呼吸着。

周游回到李珍妮面前。“还太小了,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

“都说儿子会像妈妈。”

“他什么血型?”

“A型,跟我老公一样。”

周游茫然地说:“都挺好。”

“你要不要在这坐会儿,等一下我老公回来,你们还能聊会天。”

“不了……没什么好聊的……我先走了。”周游转身走了,“祝你一切顺顺利利的。”

李珍妮和杨秀敏目送着周游离开。李珍妮没等杨秀敏发问,自己告诉她:“这是我大专时候的同学。”

杨秀敏感叹道:“真帅。”

2

周游站在电梯前看着自己的倒影发了会儿呆。等他发现忘了按按钮的时候,他心想不如走楼梯吧。也许他是不想见到杨腾云从电梯里走出来,也许他是害怕见到杨腾云从电梯里走出来。他看到楼梯那里有窗,窗外,六月的天空蔚蓝无比,阳光明媚。当他走到二楼的时候,窗外突然乌云翻滚,天黑得像傍晚,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当他走到一楼的时候,窗外说变就变的六月的天空又变回了一片晴空,阳光辉煌耀眼地照射在周游棱角分明的脸上。

周游在离开医院之前看见了一对父子。父亲半蹲着高大的身子,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孩,父亲偶尔放开手,但也依然小心翼翼地看守着,极力地呵护着孩子,生怕他摔倒了。后来父亲把孩子抱在手上,走出了医院大门,门外的阳光无比温柔地照耀着他们。

3

从来没有人歌颂过城中村的景象,歌颂一条潮湿的爬过老鼠足迹的小巷,歌颂两排出租屋之间狭窄的、阳光似乎经年不至的夹缝,歌颂那夹缝两边,铺满马赛克的墙壁,白色的粗水管,蓝色的细水管,空调外机和它们滴下的水滴,歌颂那夹缝露出的一线天空,歌颂空气中游走的浑浊的尘埃,歌颂出没在斑驳大门的那些体形矮小、面容猥琐的租客,歌颂这个窗户飘荡的衣物,歌颂那个阳台一盆沉默的常春藤,歌颂那地上的青苔、饮料瓶、塑料袋。你住过出租屋吗?你知道吗,出租屋的水有一股铁锈味。住在出租屋,但凡身上有个伤口,你洗完一个澡都得染上破伤风。曾经有一个作家写道: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魅力的存在。而我写道:南方的城中村是一种腐败而没有魅力的存在。

周游有一个颜色雪白的小小的风扇,风扇后面那根线也是雪白的,他把USB接口插上,风扇嗡嗡地转起来,送出廉价又清凉的风,风吹着周游打着赤膊的身体,也吹着出租屋里漂浮的灰尘。去年与她在那个廉价的房间里欢爱的情景又浮现在周游的眼前,他似乎又闻到了她身上栀子花般的幽香。

A型血,跟我一样。

也许,我应该直接问她。

可是,就算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孩子就是我的,那,又能怎样呢?

一只蟑螂的黑影突然出现在了周游的视线里,周游厌恶又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子,伸手去拿拖鞋,警觉的蟑螂急忙地加快了脚步跑起来,周游一拖鞋下去,蟑螂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掉在地上,只剩触须和脚还在微微颤动。这时周游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折磨害虫的有趣手段,周游拿出了一个喷火的打火机,对着蟑螂的脑袋一顿烧,烧完了又用拖鞋翻个了面,再烧它的肚皮,蟑螂终于彻底地一动不动了,焦黑地僵硬着。对罪犯实施完酷刑之后周游感到心满意足,神清气爽。美中不足的是,恼人的烧焦蛋白质的味道在房里经久不散。

李珍妮出院那天,天上云朵群集,遮住了阳光,雨水打在苍白的路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墨点,墨点越来越密,雨水哗啦啦降下,不一会儿,街上流水洸洸。杨腾云开着车,李珍妮抱着孩子坐在车里,看到刮雨器左右摇摆,车窗外雨水淅淅沥沥。这时周游正走在沿街店铺屋檐下,尽管一直躲着雨走路,但鞋还是湿了,他感到像踩在烂泥上,很不舒服。周游很快赶到了家,掏出钥匙打开了出租屋斑驳的铁门。就在周游推开门的同时,杨腾云也推开了家门,看到灿烂的水晶吊灯放出金黄的光辉,照耀着门口的一家三口,照耀着居室里豪华的装修,舒适的布置。李珍妮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一个孩子专属的房间中央的一张婴儿床上,深情地凝视着孩子茂盛的头发和肉嘟嘟的脸蛋,她把孩子床边的一个摄像头调好了角度,以便夫妻俩可以随时用手机监视到婴儿的情况。李珍妮的双脚一迈出孩子的房间,周游就举着手臂脱掉了身上的T恤,在他那间与孩子房间一样大小的出租屋里自由地、随意地把沾着臭汗的衣服丢在了一边。李珍妮与杨腾云坐在餐桌上吃着一桌营养丰富、色彩缤纷的晚餐的时候,周游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播放的视频,津津有味地吸溜着手中的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杨腾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罩住了,他在水的密网里吸着新鲜的、清凉的水的气味。与此同时,周游在出租屋狭窄的浴室里,闻到花洒里喷出的水里有股令人厌恶的铁锈。杨腾云滑开了一个大衣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件T恤,与此同时,周游也拿着一件T恤,吱嘎一声关上了陈旧的柜门,尖锐的关门声像一只猫头鹰哀怨的长鸣清晰地传到了他两个隔壁邻居的耳朵里。深夜凌晨,杨腾云从柔软的大床上起来,看到身旁躺着的李珍妮也微微睁开了睡眼,他走到孩子的房间用一个小巧的奶瓶给孩子喂奶,同一时刻,光溜溜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的周游也醒了,周游睁眼注视着屋里的一片黑暗,谛听着风扇的嗡鸣,心里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似的寥远空荡。

一天,米线躺在公园里的一张乒乓球桌上做仰卧起坐。仰卧的时候,他看见了蓝天上白云漫游,一只像小蚊子一样小的飞机慢慢地掠过;起坐的时候他看见前面的一个小亭子里,一个女人悠闲地遛着两只毛茸茸的泰迪;再仰卧的时候,他看见蓝天中又多了一只像大苍蝇一样大的飞机向着另一个方向笔直地飞去;再起坐的时候他看见一只泰迪正往另一只泰迪身上跨,另一只泰迪挣脱了往一边跑,而那只泰迪又活泼地追上去。他再仰卧,看到天空瓦蓝,白云丰满,他一起身,看见周游站在他面前,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映着瓦蓝的天光。

“嘿,你来啦。打不打。”

“打吧。”

米线一伸手,把乒乓球桌中间原本躺着的网架立了起来。“不过,我很想问问你,我总觉得你这几天,有心事。”

“当然有心事。”

“什么心事?”

“穷。”

米线苦笑了一下,说:“别着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才几岁啊,你才二十六岁,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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