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一日的早晨,周游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到一道阳光照耀着王祖贤温柔的笑脸,这张泛黄的海报上,王祖贤微微歪着头,黑发拂过左脸像瀑布一般一泻而下。一只蜘蛛牵着雪白的细丝,悠闲地悬挂在天花板的一角。“别打死蜘蛛,蜘蛛是益虫。”曾经有一个美丽的红发女孩这样说过。蜘蛛怎么就是益虫了?她总是喜欢胡言乱语。梦中见到的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校园景象,在他的脑子里闪烁着。他听到窗外响起的车声和引擎声,听到从公园传来的鸟鸣。楼下有人在下楼,脚踩在楼梯上,咚咚咚咚。那个红头发的美丽女孩猛然地出现在一片光明里,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十个月了,她生了没有?周游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

周游走下出租屋的楼梯,看到了一只仰卧的、僵硬的蟑螂,他冷漠地继续下楼,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了一只蟑螂,等他推开出租屋一楼那扇安装着蓝牙门禁的沉重的大门,他一共看到了六只六脚朝天的蟑螂。

为了去地铁站,周游经过了早上十一点的菜市场。菜市场里物资丰盛,摊位成排。蔬菜摊上,各种蔬菜五彩缤纷。鱼摊上,两个切下的鱼头表情木呆地瞪着棚顶,切开的鱼身肉色橘红,鲜明地躺在泛着一片水光的摊位上。牛肉店里一个个铁钩上挂着一大块或一长条带着骨头或者不带骨头的牛肉,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穿着黑色吊带的女店主手持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从悬挂的肉上丝滑地割下一块肉,肉的断面红如宝石,一片薄薄的、白如牛奶、滑如丝绸的脂肪留在半空。周游突然看到头发邋遢、两撇胡茬的米线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趿拉着人字拖迎面走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啊?”米线说,“打乒乓球去呗?”周游说:“傍晚吧。有事。”周游离开了菜市场。有事?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在他背后,一只公鸡在拥挤的笼子里蛮横地仰着脖子,张大了尖嘴,一声啼叫突然从它嘴里冲出来,飞出笼子,飞出菜市场,飞向盛夏季节湛蓝透明的天空。

地铁在隧道里呼啸着。周游站在明亮的车厢里。车厢有时候稳稳当当,有时候摇摇晃晃。一个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搭在一个行李箱的拉杆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盯着屏幕里一个绝世佳人搔首弄姿。一个发际线呈M型、黑眼圈明显的男人把肩膀靠在墙壁形成的夹角上,他没干嘛,只是用手机在看小说,不过一股狐臭味在他的T恤衫被汗水溻湿的地方放肆地散发出来,毒害了半个车厢。一个美女站在车门前面,显得光彩照人,她的背包垂下一根银光闪闪的链条,一个毛茸茸的小挂件吊在链条上,随着车厢悠来荡去。周游的心也跟着悠荡,七上八下。也许,根本就不是我的呢,是我想多了……

走进医院住院部的一楼,周游就看到身边的墙上挂着一个个画框,画框里装裱的不是油画,而是一张张照片,周游在照片里看到了久违的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和红色的水马围墙。周游走近一看,原来这一面墙的设计叫做“抗疫图片展”。周游看到了一张装在相框里的很大的“请战书”,他凑近端详,见上面写着:

尊敬的院领导:目前,疫情形势严峻复杂,正处于防控关键时期,做好疫情防控是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作为一名医护人员,我要在新冠疫情防控阻击战中,充分发挥战斗堡垒作用和先锋模范作用!

特此,我申请去抗疫一线!

信是用很好看的钢笔字写的,下面是一个个带着红色指印的签名。周游朝前走去,看到有一张照片的内容是“我院医护深夜为居民进行核酸采样”,有一张的内容是“医护人员在雨中进行核酸采样”,有一张照片是城中村小巷子里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蓝色胶鞋的背影,照片下面写着:“核酸不怕巷子深”,还有一张照片是“张XX院长为出发采核酸人员整理口罩”。

周游从电梯出来,来到三楼产科。就在这时周游开始感到紧张,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一个粉红色的无比娇嫩无比脆弱的新生命的抽象形状闪现在周游的脑海。周游想起了一只母猫生下的五只幼崽。那是在上大专的时候,宿舍附近游荡着一只橘色的母猫,喜欢小动物的同学们会买一些猫粮来喂它,渐渐的,这只母猫变成了集体的宠物,天冷了就选中一个宿舍往里钻。母猫经常在草丛里跟公猫鬼混,后来母猫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变大。室友找了一个纸箱,垫上毯子,给母猫做了一个窝,后来母猫就在这窝里一胎生下了五只幼崽。那天周游俯下身子,看见了纸箱里母猫怀里那五只毛茸茸的像老鼠一样大的猫,嗅到了从猫窝中飘出来的热烘烘的猫味和血腥味,听到了母猫不停用粗糙的舌头舔舐着五个孩子发出的刷刷的声响。这就是新生的生命,就像二十六年前,周游在那个沿海小镇的一间老旧平房里,在产婆的注视下,从躺在床上的母亲身体里赤裸裸地钻出来,只有啼哭和吃奶的本能,没有意识,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又一个悲伤的小生命诞生了。周游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但此刻会见一个新生儿的紧张心情和别的什么心情混合而成的心情,以后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看着身旁病房的号码,朝着她病房的方向走去。路过护士站的时候,他听见了两个护士的细碎的闲谈,“他还说做DNA不是他的,刘医生就说,我们只能保证孩子是这产妇的。”他听见了她们细碎的笑声,还有细碎的脚步声来自四面八方。

他在她的病房门口停下了,他紧紧盯着门牌,他感到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沉重的叹息。

2

李珍妮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睁着她那双像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去年她染红的头发早已褪色,现在她把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压在脑袋下面,头发下面是枕头,枕头下面是与地板呈大概40度的床头。她松弛地躺着,觉得很舒适。她的T恤衫被撩起,露出了高高隆起的、凉森森的肚皮,她T恤衫上的图案,是美剧《老友记》里面整齐的六个老友,围成半圈,用温情脉脉的眼光一齐望着她山丘般隆起的带着斑驳纹理的并不可爱的大肚子。李珍妮的双眸粲粲如星,她看见天花板上画着一个婴儿的漫画形象,旁边用柔软的字体写着:妈妈,我在和你一起努力加油哦!

李珍妮从枕头上抬起头,对着床边说:“再给我来颗草莓。”

一个清瘦儒雅、身材偏矮、脸颊凹陷的二十六岁左右的男人,从床边的椅子上欠起身,从手里的一大盒草莓当中拈起一颗,轻轻送进了李珍妮的口中。李珍妮咀嚼着草莓,若有所思。她懒洋洋地地说:“老公,我还想吃烧烤。”

“烧烤。行,那我现在去买”她的老公杨腾云一边吃着草莓一边说。

他起身正要走,随心随性的李珍妮又说:“算了,算了,我现在没什么食欲,生完再吃吧。”

于是杨腾云疲惫又轻松地往后一倒,瘫坐在一个柔软的沙发上。

在李珍妮床前,沙发、冰箱、饮水机、餐桌、电视一应俱全,像是一个小客厅,沙发后面是窗,窗外夜色浓重,蟋蟀在草丛中凄凉地歌唱,在这样深邃这样温柔的夜色之下,适合造人,也适合生人。今天李珍妮在B站上搜索了很多之前没听说过的新词,什么“拉玛泽”,“恶露”,“宫缩”,“导乐”,想着要做足功课。她甚至连“产后抑郁”也搜了一下。后来看得无聊了,就看起了综艺节目。然后还提着沉重的肚腹玩了一会儿瑜伽球。

李珍妮听到了咕噜噜的轮子声,一个医生推着一辆小车走进来,“检查一下”,他说,他把被子从李珍妮脚上拨到膝盖上,然后他戴上手套,把手伸进去,“已经两指了,可以打无痛了。”一位穿着粉红色衣服、粉蓝色裤子的助产士走进来,她左手手臂上搭着一套产服,右手拿着一个文件夹。她说:“来,换上产服吧。”助产士帮着李珍妮换上了产服。“孕妇在这里签个字。”李珍妮把文件夹接过来,那是打无痛针的确认文件。后来穿着蓝色衣服的麻醉医生进来了,麻醉医生让李珍妮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他先不打无痛针,而是先在她的腰上打上了麻醉,这一针为了消除打无痛针的痛,然后他才拿出了又粗又长的无痛针管,扎进了她的腰里。李珍妮感觉不到痛,但可以感觉到它扎进了腰。

打完了无痛针,杨腾云问:“感觉怎么样?”

“真他妈爽,感觉下半身都没了。”

“这还叫爽?”杨腾云笑了。然后他在门口好像看见了什么。“瞧,谁来了。”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粗壮、二十七岁左右的女人笑着走了进来。

“我特地来看你了,美女。”

李珍妮笑着说:“敏姐,都这个点了还不在家睡觉啊?”

“我可是从没看过生孩子,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杨腾云说:“敢情你是看热闹来了。”

李珍妮说:“看呗。有热闹干嘛不看。”

医生又走进来,一阵熟练的操作后,他把一个带着几个蓝色按钮的白色盒子放在了李珍妮的身旁:“这是止痛泵,如果觉得痛了可以自己按这个加大剂量。”

医生走后,杨腾云的姐姐杨秀敏走过来殷勤地握着李珍妮的手。杨秀敏问:“现在要干嘛?等吗?”

“等啊,等到十指全开。”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难说,可能要等到明天早上也说不定。”

“那就等吧。”

于是三个人焦急又悠闲地等着。杨腾云又坐回了李珍妮床边的椅子上,杨秀敏舒适地坐在沙发上。

李珍妮说:“你们快放假了吧?”

“学生们快放暑假了,可我们这些老师还要改卷子呢。”

杨腾云问:“妈的情况怎么样了?”

“现在是甲减,情况比之前好了。”(注:甲状腺机能减退的简称。)

“妈昨天睡在这,还嫌空调太冷呢。”

等到十指全开的时候,助产士说:“要开始生了,家属要留着吗?留着的话把衣服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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