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指甲抠着地,提高了声音,回道:“老爷上回才让人来给我画了像,为什么这么快又要见我?”

月兰真心觉得每次和少年讲话都像是在艰难地一层一层剥开一颗倔强洋葱的青涩外皮,整个过程让人出奇地烦躁。可如今事关紧急,她不能如同往日,放了东西便一走了之,此时必须按捺下焦燥,耐心劝诱引导少年。若是她能想到简便的办法把少年及时骗出来,就不用阿锦带伤动手了。

她正思忖着,一块沾血的铜腰牌被递到月兰面前。月兰接了过来,并且和鬼面人对视一眼,后者俯身靠到她耳边,用仅丫鬟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月兰点头回应。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少年心脏砰砰狂跳,鬼面人被血濡湿的衣服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一时间挤兑走了少年所有其它的念头。

“因为有人要杀你,文府已经遭了殃,大家都跑了,你想一个人留在这吗?”

“平日里大家都纵着你,无妨,今日你不可再玩笑!阿砚,你在里面能干什么?虽然你是文府的独苗,但大难临头,就算皇帝老子也会被抛下……”

…………

“你再拖着,我们就真的自己走了,不要你了,好自为之吧!”

月兰说完话后外面又一次诡异地安静了。少年还是没有出声。他抱腿团坐在门边。黑暗中,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鼻子。少年的眼睛睁得老大,而耳朵不肯错过外面的一丝动静——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用力砸在了地上,磕出十分清脆的哐当一声。听起来,丢东西的人用了好大力气,像是被气恼了?

这就生气啦?屋里的少年深深吸了口气,不敢乱动。很快门外便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轻,逐渐向远,最后慢慢听不见了。

…………

阿砚守在门口发愣了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地起身滑开门闩,扒开一条缝往外窥视——好像真的没有人了。

小屋门口外面的地上静静躺了一块铜牌,沐浴在金光里格外刺眼。

阿砚低头,盯着那块被舍弃,血污斑斑的腰牌看了良久,确定是自己熟悉的花色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少年赌气般一脚蹬开了门,几乎在迈出门的一瞬间随意又飞起一脚把地上扎眼的金属片踹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耍脾气的动作虽然果断干脆毫无悔意,少年原本紧绷的肩膀却肉眼可见地沮丧得垂了下去。他眼底摇晃着亮晶晶的不知所措,几乎要盛不住的失落在琥珀色的眼睛里上下浮沉。

面对眼前空无一人,一如往常的小院子,阿砚随后又满不在乎地扯起嘴角,嗤笑一声,接着不屑地嘲讽道:“笑死人了,谁要你们管!”

“你们以为本少爷在乎吗!”

“……”

说罢,少年还想对着空气再大骂几句,但旋即脖子竟猝然被劈了一掌!

他震恐中两眼一翻,全身木讷,往后一头栽倒,便不省人事。

“脾气还挺大。”

是那个小姐的声音,只不过听着比先前虚弱。

从屋顶上纵身跃下来的鬼面人接住即将仰面倒地的少年,打横抱起,掂了掂重量——还成,她于是打消了把少年放地上拖走的念头,就着这个姿势向刚走没多久的月兰追去……

马厩外。

月兰牵出了一匹保养的很好的壮年粟色马,并走到阿锦身旁。

鬼面人双手往上一抛,将少年丢上了马背,然后自己在马槽上借了个力,两跃跨坐上马鞍,动作灵活又熟练,一气呵成。阿锦的脚则在她上半身坐稳前就习惯性地自觉溜进马镫。

阿锦坐好后,她稍稍顺带扶正了歪斜在马背上的昏迷少年,将他在身前贴实了,然后才从月兰手里接过了缰绳。

“等辰哥接你。”阿锦如是说。

月兰点了点头,示意她走好。

于是鬼面人从月兰身上移开视线,瘦长的两腿一夹马肚,就准备带着阿砚驾马离开了。

“阿锦!”

鬼面人和马刚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然被月兰叫住……

“怎么了?”

那鬼面人闻言往后扯了扯马缰,让马停下,但没有掉转马头的方向,只是侧头看向月兰。后者欲言又止,最后索性摆摆手让她快走。

“月儿兰?”

鬼面人没有马上离开,还停在那儿,歪头疑惑道。

无奈,月兰只得抓紧时间用开玩笑的口气向她解释,脸颊上罕见的两个酒窝里都盈满了宠溺,她道: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觉得小阿锦终于长大了,比以前更独立,更好,也更让人喜欢了——不过这可不是你吹牛的理由——我猜你不超过五尺三寸,我记得长风可有近六尺呢。”

阿锦这才知道月兰还记着自己先前在她屋里说的玩闹话,于是不禁失笑。

她眼睛望着月兰,朝月兰挑了挑下巴,同时一手拉拢缰绳,转身驱马起步,一手半抬在空中左右挥了挥,和月兰告别。背对着月兰,鬼面人还仿佛委屈又很不服气地边走边往后抛下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垫上鞋垫差不多啦!而且我不会告诉长风你这样高看他的——上元节月儿兰自己当面夸他去!”

阿锦说罢,一夹马肚,和背上人事不省的少年共两人一马就融进了风里。在西落的赤乌和漫天绮霞余晖下,他们轻盈地飞跃过栅栏,踏着雪化后露出的新土,蹑风追影,奔向了茫茫旷野。

尽管月兰时隔多年再次、当场看着阿锦御马跨栏依旧会心惊肉跳,同时又暗暗责怪自己始终没有劝她改掉骑马不走门的习惯,但在此时此刻,这些负面的情绪飘然而逝,她注视着阿锦和马的身影化为朦胧移动的一道,最终没入远方依稀可见的天地交界线,心里像微风拂过长草,一阵解脱之意油然而生,仿佛自己也在无所顾忌地乘风撒欢……

“不会真的是五尺三寸吧?原本还想逗她说出衣服尺寸的,看来只能说服远辰去问了。”

月兰遗憾地想着,没有再多耽搁,匆匆往文府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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