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她懂事,或是庄贵妃尊面,将军府里的主子们对她态度好了许多,底下人面色更谄媚,隔得老远也会亲亲热热唤一声“六小姐”。
所幸尊宠没把女孩性子往骄纵里赶,她见着倒夜壶的老头仍亲切地喊“爷爷”,仍亲自打扫庭院,仍蹲在火炉旁守两个时辰为感风寒的步夫人熬一罐药汤。
离川地寒,景致也单薄,不比遥远的江南等地四季分明盛色如画,暮歌尤偏爱绯色的衣裙,总说:“这样多好,花一样的颜色,如果哪天不小心走散了,二哥回头一瞧,嘿,人群里最明艳的人影就是我啦!”
真真是人群里最明艳的颜色。她一天天长大,腰身如柳,四肢纤纤,肌肤丰盈如脂。脸蛋圆润,点上一双黑白分明澄澈如水的大眼睛,瞧去安静乖巧的很讨喜。
尤其眉间一点殷红朱砂,更添百转婉约的娇柔。
她跳下轿朝他跑来的时候,已是一道独到的风景,牵绊着多少京门子弟的眼光。
直到皇长子宫里送来她的画像并珍宝数笼、个中意味不言而喻之时,步翀陵才忽然发现,他跟前总是个小不点的妹妹,已过及笄、已能取字。已是许婚嫁的年纪了。
镇远将军府一向同皇长子走得近,府里大公子步翀豫又是皇长子僚中密友,此番更是没有拒绝的理。
在他印象中,唇畔总带着浅笑的暮歌是第一次哭,便哭得双眼红肿。本是多少女子梦寐求之的幸事,她却数度哽咽不成语,央央求他:“二哥,我……我能不能不去,我不喜欢他呀!”
话到最后几不可闻,她自己心中也明白,偏止不住眼泪,躲在他怀里又不敢大声哭,呜呜咽咽地抖个不停。他救不了她,也不敢放开,便一动不动由着她哭累了呜咽着睡去,睡梦中眼泪还一个劲地掉。
长夜无眠,等婢女将她扶去睡榻,半边胸膛的布料都被她眼泪濡湿。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凤娘拾了新炭扔进火盆,火苗窜高了些,火星子“噼噼啪啪”四溅。步翀陵停下话头,再没接起。
倒不是凤娘冒犯了他,而是屋外喧哗一阵高过一阵,扰得屋里也不清静。
凤娘拍拍手,起身打开房门招来路过小厮问话:“何事?外头这般吵杂?”
几个伙计匆匆沿走道奔过去,落在后头的小厮被凤娘叫住,努嘴道:“唉,客人不知,是宿在西院的殳蟠殳龙师兄弟两个打起来了,闹得严重呢,我等正要赶去拉架。”
太昌皇帝在燕北诸国,乃至四方大地都很有些名头,她有定国□□的大才,勤政爱民、广纳贤才,生活上素俭摒奢、不近美色,端的是德行高洁,活生生把自己树立成他国老臣劝谏君王的典范。有一个受她阴影的少帝便在太傅痛心疾首长篇大论的关头,轻飘飘定下结论:“她生来为万民勤勉有加,可是把自己活成个石墩子,不解这人间美妙多色,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位活得没什么意思的石墩子女帝,却偏偏摈弃不去皇帝们的一个通病,她痴狂地寻丹觅药以求长生,甚至达到疯魔的地步。若如她愿,不仅可以藉此名扬四海,更能享受封侯拜爵、福荫子孙的待遇。
皇帝算是明君,听得进去异声,接受得了批判,也能及时扶正偏颇;只这一点上,她犟得像头驴。所幸她也只这么一个嗜好,又不算多么劳民伤财,举国臣民表现得很是宽容大度,每年这个时段入驻洛犀城的商旅亦是翻了一番。
如此丰厚的奖赏,一度诱得四海炼丹之风盛行,亦是引得每一年这个时节的洛犀城万头攒动;直到推出午门斩首的术士整整凑齐了一百零八拨,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入宫求爵的人才渐渐稀绝,如今商旅异客多是来跑生意和凑热闹的。
宿在西院的殳氏师兄弟,自幼跟着师傅炼丹求道,前几年师傅归西,俩师兄弟的生计一日比一日潦倒。这番是师弟忍耐不住,想冒死进宫一试,师兄不允,争执不下大打出手。
凤娘跟过去的时候,伙计已经把鼻青脸肿的殳蟠殳龙拉开了,客栈老板正挥手告散看热闹的人群。
她凑过去问了一嘴,客栈老板神色略是复杂,取下头顶极具西番特色的皮裘小帽,抖去积雪,苦口婆心地劝:“凤娘子这是何必呢?女帝是个好皇帝,可是对这一件事上,她根本毫无理智可言,何苦为一场虚无的荣华丢去性命。”
凤娘笑而不语。
过了两日,一辆马车静静候在偏门外,内侍总管低垂着眼眉,见着步翀陵细瞧了两眼,却不惊,温温吞吞道:“杂家奉陛下口谕来接步公子,请吧!”
老宦监今年五十又二,在先帝跟前伺候了半辈子,朝中权贵来来往往,倾覆的镇远将军府唯一的留口步二公子的模样,纵是这般落魄他也记得真切。
马车低调地往皇城驶去,绕过地处南轴巍峨高耸的铜煌门,取偏道转行,从一处不惹眼的宫门进去。
下马车,小宦监过来引道,走进一间森冷的偏殿。老宦监将两人引进门,仍旧温温吞吞说:“近儿寿宴将至,陛下繁务缠身,但请步公子同这位娘子且先安居,则后听宣。”
老宦监遣了六名小的差遣,便率余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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