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镇远将军尚是朝堂一品大员,御史见着也要弯腰走,更遑论摘下门额挂上“晏府”二字。
先帝十一年,镇远将军自边疆班师回朝,领回一个两岁的女童。
女童的父母是南方人,母亲身染沉疴,父亲携着她娘俩千里迢迢赶来燕北求医,途经边疆小镇,教戍卫兵将误当细作乱刀砍死。那小小的孩子被母亲紧紧护在身下,动乱中脑门挨了重重一击,眼帘紧闭,小脸青紫。
医夫几针下去、灌半碗药汤,她竟还能喘气。到底是他默纵造成她失怙失恃,镇远将军一念之慈,将她带回了洛犀城将军府。
时值暮冬,大雪纷飞,遂取名暮歌,步姓。
长年在沙场厮杀的镇远将军,手底堆积的尸首怕早已摞得几山高,一路饮着腥血走到至今,若说因误杀了一两条人命而心生疚意收养一个将来极可能拔刀寻仇的遗孤,多少显得不可信。一时,府内外谣传四起,都说那女童极可能是营帐之中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军妓所出,镇远将军念旧情才带了回来。
谣传终归是谣传,缺乏了基础,当不得真,同床共枕十几年,夫妻之间多少建立了信任。遂步夫人也只是心底暗揣她的来路几分真假,面上并无疑色,眼眉低垂看那两岁的女童惴惴地喊:“娘……娘亲。”
但庸言最是扰人,一想到关于她出身的闲言碎语,她没法压下心头那股厌恶。
何况女童还养在她名下,一口一个怯怯的“娘亲”。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女童又长高了些许,也从一开始抽抽嗒嗒哭着找阿爹阿娘,渐渐接受了她的新身份,步府六小姐,步暮歌。
孩童的记忆多少淡薄,等适应新环境,她又欢笑起来。而她脑子似乎是教那一击撞坏了,整日傻呵呵笑着,哪怕遇着府中倒夜壶的老头,也会软软糯糯唤“爷爷”。
笑起来很温暖的一个孩子,眉间朱砂比多少女子费心妆点的梅花钿还好看,纵是不讨上下人欢心,送到她手里的吃穿用度常常缩减得比小丫鬟也不如,冷风里她裹着单薄的衣装,饿着肚子,也会替不舒服的阿嬷拎着比她还高的扫帚一笤一笤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也正如此,愈发让别的少爷小姐不待见她,步府里头愿拿正眼瞧她的,约莫只有二公子步翀陵了。
暮歌五岁,洛犀城世家子弟举行冬猎,步翀陵将猎到的狐皮制成袄子,同街头买的一袋花种送给了她。这是她除夕夜收到的唯一礼物,很高兴,雀跃着把屋里藏糖酥的小罐子腾出来,去院角墙根下挖了一罐的土,轻轻把花种覆在薄薄土层下。
许是离川气候太过寒冷,又许是她饲养方法不得当,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照料,一天五六遍地瞧,大半月过去,只有一棵病怏怏的小苗芽破土钻出脑袋。
步翀陵吹灭书房的灯烛正欲休息,忽听小窗叩叩两声响,打开,映着稀薄的月色,小女孩趴在窗台,笑得灿烂。
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她小脸红彤彤,呼哧呼哧喘着气,欢声道:“二哥,开花啦!”
种子开花的这一春,天气比往年都暖和一些,宫里庄贵妃暖苑的花也开得分外好,往府中赐了帖子,邀将军府女眷赴花宴。
步夫人难得心情不错,将暮歌也一同带了去。送到她屋里的绯色缎布如意裙是小姐们挑剩的,她换上倒也别致。
“这裙子真好看,谢谢娘亲。”她在厅中转了一个圈,宛如盛开的花朵,将笑靥衬得明媚。
花宴结束回家,她央求他:“二哥,下回你进宫,带我一同去好不好?”
半月后他同大哥去皇长子宫里陪练,央不住她求,将她也带了去。暮歌捧着种花的小罐在二重宫门前下了轿,执意在此等候他们归来。大哥不耐烦,只威吓她不许惹事生非,他也不好坚持。
所幸回来的时候,她还站在远处。只是怀中小罐换成了精致的手炉,身上还披了一件略显宽大的绯色妆缎狐肷褶子斗篷。
回府的轿上,步翀陵同暮歌坐一处。她坐在对面,将手炉递过去,温暖着一大一小两双手。
“我去给夷羌送花,正巧娘娘出来,说外头冷,让我去屋里暖和。瞧,手炉和斗篷都是娘娘赐给我的。”暮歌脆生生地笑,这样回答他的问话。
离川国皇长女羲苍,封号太昌,字夷羌。
夷羌夷羌,将军府上上下下两百多口人,唯有她敢直呼这尊讳。
镇远将军起初厉声喝止,罚暮歌在祠堂跪了几夜,但随着庄贵妃对这孩子的喜爱之情日渐弥厚,只好告诫她休在外人前直呼皇女尊讳,至于私下里,她仍一口一个“夷羌”改转不过来。
庄贵妃时常会接暮歌去宫里小住,宦监赐来府中的物品她也会拣最好的呈给将军夫妇,余下姨娘兄姊俱不落,她院里的仆婢也过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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