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城,滕王府书房。  房内亮着一盏暗黄的小灯随风摇曳,明灭不定。  案上净瓶中几枝素心蜡梅,花瓣纯黄,其心洁白,浓香馥郁,熏了一室香气。今年春日他折梅,已无相赠之人。  张侨双眸看花,心念某人。    突然,一阵夜风卷入,几近将微弱的烛光吹灭。堂下忽现一名男子,他隐于黑暗中,向张侨鞠躬行礼。“王爷!”  “嗯!”  张侨收回眷恋的目光。  男子报告:“今夜,圣上去了郡主府。”    叔父宠爱阿南。  他以为是因她母亲柳明光,两人有同窗之谊。但,叔父对阿南眷宠早就超过一般长辈之情。  上一年他见过棠将军后,曾与他笑说:棠将军年轻有为,英勇善战,若是配与花朝为婿,也教朕安心呀!  几日后,他却在硝又亭对阿南上下其手……  说实话他弄不清叔父对好友的心思。  今夜他单单只是去怀缅倒好,若有其他目的。那就——    “王爷,属下有一事不解。若萧将军的帅符在郡主手中,她便可名正言顺接掌萧家军,又怎会私藏呢?”  郡主早已否认帅符在她手中。趁郡主失踪,景光帝却三番四次派人搜查郡主府,不是为了帅符,又是为了什么呢?    萧环的帅符是独一无二的。  因先帝器重,特命孟好以上玉下金造了一块帅符,符上刻有蒲纹,铬文,仅两指宽,形如胡芦,赐予萧环。  它的特别是因先帝曾下诏。若遇危及之事,许萧环三回只带这枚帅符,不用诏文调兵遣将。  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誉是先帝给予萧环绝对的信任,也是无条件给他三次造反的机会。  萧环忠心为主,不但没有使用,还怕有人利用帅符为恶,以铜钱穿制,挂于颈上,从不离身。  偏他中箭身亡后,帅符失窃,至今成迷。  这帅符沿袭至今,只要萧家军认同持有者,等于这三次机会还有效。萧家军向来不认帝君,只认帅符,这成了景光帝的心头刺,几欲寻回,却不得。    张侨苦笑了一声,说:“帅符是小物,藏在哪地谁晓得。但肯定不在郡主手中。”  阿南这一生最讨厌战争。  她说:帅符若在我手中,定毁之,决不能让它再沾一滴血。    他又问:“郡主那可有消息?”  那人猛地跪下:“属下无能。”  闻言,张侨也不在意,轻摆手,那人闪身退下。他垂眸瞥了眼压在案上的信笺,信来自开封孟府,已有好些时日了,他却不敢回信。  阿南的生辰礼……  他一直想送的不是生辰礼,而是聘礼。  世人皆知花朝节,却不知三月三其实是花朝郡主的生辰。叔父让三月三成为节庆,便是要全国百姓替她庆生。  这荣宠,世上少有。  阿南呀,今年有没有人陪你共饮一杯?    三月三日,开封城外五丈河畔,雾气缠绕,晨光初露。  左岸站着十名少年,手持柳枝,赤足站在浅水处,右岸十名少女,手持桃枝,与其相对。祭师焚香念咒,他们以枝拍打河水,水花溅起,撒到身后的百姓身上,以此除祓。  祭台下一片热闹欢快。  祭台上有人绷着一张俊脸,红艳的衣袂随风扬起,无半点喜悦之色。    忽地,有人出声问:“二爷,您想杀谁?”  孟从白偏首,见是理白。  他不解地反问:“二爷我要杀谁?”  “就是呀。大清晨的端着一张杀人的脸。二爷到河边照一照,怕连自己也吓一跳呢!”理白笑答。    孟从白瞪了他一眼,问:“萧帐房呢?”  “就在爷摆杀人脸时,和名护卫去了东华门大街准备午宴。”  短短两日他不但理顺了孟府的运作,连花朝节也适时顺利举办。这萧帐房,果真不简单呀!  孟从白质问:“名护卫去做什么?”  名高离是他的直属护卫,跑去萧帐房身边作啥?昨日他和义兄相拥的画面……已教他的怒火烧了一日一夜不曾熄灭。  理白回道:“二爷武功高强自保没问题,就算被哪个妖女绑走也不怕,反正二爷也不亏嘛。但萧帐房白白嫩嫩,又不懂武,兴许连花楼也不曾去过呢。当然得让名护卫护着,他现在可是孟府不可缺小的人才。”    是踢下台,还是踹下河?  孟从白的凤眸中闪过吓人的寒光,看得理白背脊一寒,恼自己一时大意竟将心底话如实道出。  二爷阴险狡诈,坑人不要命。  得逃!  他动声息地后退,瞬间溜走。  孟从白冷哼一声,见理白窜入人群中消失。他则跃身而下,盼清凉的河水能浇灭他心口的怒火,祓除那些邪恶的念头。    午后时分,阳光灿融。  东华门的午宴顺利结束,宴会上所剩下的食材收集好,马上运去城西分发给的贫民。萧帐房此举令孟从白打从心底称赞。  半日不见,思念上眼。  可惜遍寻不得那道青绿的身影,孟从白只好折回府中歇息,行至月湖外的桃花林中,却见他思慕不得的人正盘坐桃树下。  行近,方见草地上有一坛酒,摆着三只杯子。  而人靠着桃树假寐。  他脸容带倦色,眼睑现黑晕。也是,这两日他在邀月小楼的帐房内日夜盘帐,处理府内大小的事务,哪有空余入眠呀!  粉白的花瓣被风一吹纷纷落下,孟从白扬手一挥,花儿落在两旁草地,不至于惊扰他入眠。  而他的举动却惊醒了浅眠的人。    见孟二就近在眼前,举止怪异。萧南瞪眼,警惕地问:“二爷在此做什么?”  呃!  孟从白一惊,心虚地应道:“有……有蝇虫。”怕萧帐房不相信,他往虚空胡乱拍了几下,方住手。  又言:“萧帐房歇息最好回室内,这儿近水又在花树下,胡蜂虫子特别多。”  “谢二爷提醒。萧某怕今日不到子时无法躺下,哪像二爷这般清闲。”话毕,她为自己斟了一杯,昂首喝光。  酒香四溢。  孟从白笑问:“这是孟家的‘若下春’,好酒怎忍独酌,萧帐房说是不是呀?”他边说边拾起只空杯递到萧南跟前。  萧南眼眸一凝,旋即替他斟上一杯。  对酒,她向来不吝啬。  何况今日是特殊的日子。    两人盘坐于桃树下,也不着言语,只是你一杯,我一杯……正是兴头之际,李冬板着脸靠近。  他一坐下,二话不说,抢过义妹手中的酒,昂首喝尽。  还有空杯,他为何非要喝萧帐房喝过的?  孟从白心下不悦,却仍笑道:“李帐房不用急,这还有空杯呢!”  李冬回道:“我们兄弟共饮一杯便成了。阿南一会得去龙亭湖,不宜多饮。”  因李帐房的到来,饮酒气氛骤降。孟从白见这对义兄弟举止亲昵,不忍直视,寻了个借口离开。    义妹身上酒气熏人,李冬轻斥:“阿南你不该喝太多,更不该和二爷对饮。”  “今日,我不想一个人喝酒。冬冬放心,不会有下一回的,就这次……就——”她想有个人陪她喝杯酒,让她暂时忘记失去母亲的痛苦。  李冬眼眶一红,探手抱住她。  九岁起,萧南的生辰和父母忌日只隔半旬。每年她只和几位好友共聚,喝杯小酒,算是替自己庆生了。    是夜,皇城长门宫内外灯火皆灭,静得教人生寒。  张茂半靠龙榻,轻抚着床沿。  自他登基以来这张龙床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女人躺过。花朝呀这床除了你,别的女人都不配躺。  朕等你,足足等了十二载。  每日每夜只盼你快快长大,长大了名正言顺地躺在这床榻上成为朕的女人,朕唯一的女人。  朕宠你,恨不得掏心掏肺。  但你……  你却——  选择逃离朕的身边。  他抓起枕边的紫玉朝颜捧在手心。  这花儿是他送给她的订情之物:花开朝颜,尊贵无比。可她竟然将它置于漆奁内,不愿多瞧一眼……    忽地,紫光一闪,窗户大开,有人乘风而入。  榻下跪着一人,身形高壮,来人说:“臣曾青,叩见陛下。”  张茂坐直身子,瞪着曾青责斥:“好你个曾青,还记得回来见朕。”  “请陛下降罪。”  “闲话莫提。结果是?”  萧零能瞒住天下所有人,却瞒不过他。  自上年春日她病愈后,一直躲在郡主府,极少外出。他便觉有异。却不知这狠心的女子竟利用她的聪明逃离他的身边,用如此狠绝的方式。  前两月他的确被她骗了,伤心欲绝,夜不能寐。但只要静心细想便知这场戏码有个最大的疑点:萧家军。  萧零是萧家军的核心人物,那些老将军少将军无一对她不贴服,底下的士兵更将她奉为萧家军的主人。  她因劫失踪去世,首先溃不成军的肯定是萧家军人。而面对此事他们过分平静,过早地认命。  就如他的侄儿张侨。  他虽不知花朝逃往何方,却知花朝并没有失踪,但不肯对他透露半个字,以为能瞒过他的耳目。  不愧是花朝的小跟班。  他命千户侯谢尚查找郡主的下落只是让花朝郡主本人相信他伤痛欲绝,不会怀疑失踪一事是由她本人策划。  他暗地命曾青追查。    曾青答:“车轮的痕迹到了曲阜的鲁道便没了踪影。”兴许是换了轻便的马车继续。  逃走路线婉转反复像捉迷藏,曾青费了半年,方能捉住一点线索。  他们乘坐的马车因负重,每遇黄土洼地便有凹半的痕迹,且印在草地上的车轮痕如回字纹的图案实属少见。  他查遍官道和小道,在几处人迹罕至的小道寻到几处相同的车轮痕,方确定逃走的方向。  “鲁道?”  张茂挑眉一想,曲阜城东连泗水,西抵开封,南临凫峄,北望泰山,而鲁道是东西走向。她不可能藏于泗水,要躲藏需得更隐避,更偏远之地。  而开封城嘛距离梁京城不过十来日的路程,仿若在他眼皮底下。  有可能吗?  一个名字忽窜入脑海,他拍床一呼:“柳明光!”  闻得君王大怒,曾青不敢应声,垂首下跪。  又听得君王下令:“郡主在开封城孟家,你领朕的玉牌去将她带回宫。”  “微臣领命。”说罢,曾青叩首退下。  室内又恢复寂静。  龙榻上的君王温柔地抚着紫玉花儿,喃喃地道:“朕居然忘了你是明光的女儿。明光的死,你一直耿耿于怀。为了给父母复仇,不惜选择离开朕。花朝呀,你是朕的心尖肉,朕舍不得旁人伤你一分……花朝呀回来吧!凶手,朕给你找,你就回来吧,啊!别让朕辗转无眠了……”    三月三日花朝节,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黎明时分,天上无星无月,地下无光无声,梁京城仍陷于一片漆黑之中。  滕王府西北的后门处悄然束着一匹快马,有人自门内疾步而出,跃上马背策马而行,直奔开封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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