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一听这钟声,我就想起了很多事儿,想起来我还没拜入宗门的时候,那时候啊”

话音到这顿了顿。明明身体依旧僵硬衰弱,可是他的神情却奇迹般地活跃起来,仿佛某个久远的灵魂在这具身体上苏醒。“那时候是和帝在位,年号还是永元.史书上称呼各年,从来都只有治与乱两种说法,唯有永元,配的是一个隆字,永元之隆。”

“那可是个好时候啊,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雒阳城之外,平民百姓舂谷作饭,采葵作羹,顿顿有饭吃,日日有衣穿,逢年过节时还能见上荤腥、吃上油.”

清坐在那听着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并不做声。

这未免也太过夸张了,他暗暗地想。

顿顿有饭吃,日日有衣穿,哪里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还有和油,他从记事以来连见都未曾见过,居然还想天下人人都有份?那得多少土地才养得出这样多的吃食?根本是无稽之谈嘛!

他腹诽着,表面上却不出声,只是坐在那,任着老周头说。

“再往前.在那王莽篡位之前,大汉更是东风入律、安国富民。四海无所不包、四夷无所不惧,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他忽然转头来问:“你知不知道,以前的大汉有多强盛?”

清和他对视着,他看到那对混浊的瞳仁中尽是兴奋。上路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颓废的老头流露出这样的热情。

“我听说过.武帝用了不足80年便荡平了漠北,开拓了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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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道:“据说他在位的时候,手下有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一个七战七捷,被称为上将之元,一个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创绝世之功。”

“那是大汉最强的时候,但却不是最盛的时候。”

老周头摇了摇头:“武帝之功名垂千古不假,但这一切却是以重赋于民为代价。盛世盛世,盛在太平,盛在民生,比起征讨天下的武帝,文景二帝废肉刑、诏罢天下田租,令大汉子民安居乐业,百业振兴,这才是真正的‘盛’,是我大汉得以天下归心的根本.”

“.可惜啊,这武也好,文也罢,都回不去啦”

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下梦呓般的喃喃。

“所以才要修仙.修仙好啊!修了仙,活的长,什么都可能看到若是你能活上几百年岁,说不定又能看到一个太平盛世.”

“你说啊这下一个盛世.会是什么样的呢?”

“你该歇一会了。”清说。

“不歇,不歇。”老周头慢慢地摆手,“好久没这么尽兴地说话了,真是久违的畅快小子,再陪我聊两句如何?”

“.聊什么?”

“聊什么?”老周头倚靠着窗边,似是半梦半醒,“想说的太多,这一下还真说不完这样,我那灵囊里还有半壶黄酒,你帮我把酒热一下,陪我对饮两杯,怎样?”

清没有多言,只是按他说的走向屋外,在门前的木架上找到了那个已经有些残破的灵囊。神识探入,里面居然真有一个鼓起的酒囊,也不知道这老头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淘来的。

他心念微动,袋口灵光一闪,皮质的酒囊立时具现。

他令酒囊浮在手掌上旋转,掌心火光跳动,不多时,袋口便冒出了有些酸涩的热气。

他没有闻过这种味道,初见只觉得刺鼻,再细细去嗅,似乎能闻到一股谷物的清香。

在那所谓的“盛世”中,人人都喝得起这样的东西么?他忽然无端地想。

一炷香的功夫,黄酒热好了。没有酒杯,他便取了只土碗装了酒,捧着酒碗踏入屋内。

“老头儿,这酒的味道怎的这样刺鼻?这东西是怎么做的”

“老头儿?”

呼唤声没有任何回应。老周头斜靠在土炕上,一身垢秽的躯体已然僵冷,大睁的双眼中映着残阳的余晖。

阳光照耀之下,他的瞳仁那么亮,仿佛重又看到了百年前繁华的雒阳城,看到了城墙上飘扬的汉旗,看到了那美不胜收的太平盛世。

他的眼前只有一间残破的茅屋,他的四周尽是被饥民吃光的荒野。

捧着酒碗的手僵住了。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看着窗外的夕阳慢慢地下沉,直至最后一丝天光消失,铺天盖地的黑夜涌入屋内,灭去了那人眼中最后一丝亮光。

他慢慢低下头,肩胛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好歹喝上一口.”

一滴水珠落入酒碗,打碎了碗中的人影。

天愈发地黑了,暮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在大路上,几个裹着包头的农人喘着粗气,奋力将一座雕像从庙里拖拽而出。

“哥,咱真的要烧神仙的像么?”

一个身形瘦弱的农人犹豫着发问:“这像在咱们村里呆了小一百年了,以往乡亲们年年都要拜他求他赐福。现在就这么当了木柴,是不是有点”

“人都要活不下去了,你还管一座像!”

为首的农人厉声呵斥:“神仙又怎么了?灾年持续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出来显个灵。又不能给人吃饱饭、又不能镇住那些流寇,这样没用的神仙留着作甚?不如一把火烧了,还能给人取个暖免得冻死。”

瘦弱农人被他呵得缩了缩脖子,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已经是初冬了,但他们都穿不起新衣,若是没有火堆守着,一行人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

他不再说话,只是转身去找放在一边的火石。正摸索的当儿,一道亮光突然映入了他眼中。

“火?”

他抬头去看,只见半山腰处突然亮起了刺目的火光,烈焰在天幕之下跳跃着,白烟滚滚直冲天际。

还真是巧,怕不也是个烧像作柴的人.农人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句,并未多在意地转开了视线。

若是此时向那团火光走近,他便会发觉那不是什么神像,而是一座燃烧的茅草屋。

在那熊熊烈火之前,一身布衣的少年正拿着撕掉的布匹,小心翼翼地将面前灰白的骨灰包好。

将布包收入怀中,他转头捧起一边的土碗,将碗里的酒液尽洒向那燃烧的火堆。

哗啦——

烈火颤动,继而再度窜高,席卷的热风吹动他的鬓发与衣摆,吹起飞灰迷了双眼。

他狠狠一抹脸,抓起一边的行囊,布袋中传出金铁的摩擦声。

一只灵囊,一把旧剑,这便是那人穷尽一生留下的全部痕迹。

他将那遗产背在肩头,背对着烈火而行,向着无边无际的大路奔去。

那一年,黄巾军于冀北折戟,苍天垂死,黄天凋亡,病入膏肓的大汉四分五裂。

那一年,中原大疫、大旱、大饥,河内妇食夫,河//南夫食妇,数百万人饿死。

那一年,隐于幕后的超凡风起云涌,群雄在各地举起叛旗,长达四百余载的乱世即将到来。

那一年,一个叫清的少年踏上了漫漫仙途。

ps.《后汉书·五行五:“灵帝建宁三年春,河内妇食夫,河//南夫食妇。”

葛剑雄学术著作《中国人口发展史推断:永寿三年157年左右,东汉人口超6000万。至一百年后的三国末期,人口约为3000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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