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敬华脸上带着人皮面具,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见他呼吸粗重,胸膛一起一伏,显的十分激动。邓敬华轻易不动怒,但提到这些事,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陈家旺不知该如何劝慰,不敢接腔。过了好久,邓敬华方才平静下来,道:“往事不说了,继续说正事。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家旺道:“师父说周师兄只不过是个引子,孙师弟反而是唱主角的。这个恐怕是有些不合常理吧。”
“我之前曾经讲过,或许距离远了,有些事反而看的更清楚。你们在明处,闹哄哄的敬酒、热闹的应酬,不像我一直在暗处,注意力集中,再说人虽老眼力还在”,邓敬华道:“不过周心勤这小子甘心做陪衬的绿叶,倒也出乎意料。”
既然邓敬华这么讲,想来是错不了的。陈家旺转念一想,心下有些恍然。周心勤甘做陪衬,其实说白了也简单,周心勤贪财,孙兵卫有钱,如此而已。
邓敬华接着道:“你一曲盖住了孙兵卫的风头,这场晚宴反倒成全了你。不过孙兵卫随后评点伤痕、坐论英雄的这一招,既尊重师门长辈,又冲淡了你前面的影响,还不露声色的替自己增彩造势,委实是奇谋巧计、出人意料。”
陈家旺道:“大家都评价孙师弟反应机敏,是个难得的人才。”
邓敬华缓缓的道:“机智聪敏不假,但能清清楚楚记住翟师兄一身伤痕的来历,平时功夫可下的不少。翟师兄又是来年‘春闱大试’的主考,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他的尊重亲近,可比一般的阿谀奉承高明的多。”
陈家旺听了他的话,再仔细回味晚宴上的种种细节,确实丝丝入扣,虽然其中不乏猜测之语,但邓敬华分析的合情合理,让人不由得不信。
陈家旺原本以为这就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晚宴,谁知背后却有这么深的心机图谋,邓敬华不说,可能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酒宴上人人看上去衣饰鲜亮,可到底又有多少明白人?
小小酒宴,一角红尘。有些人真明白,有些人假明白,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人糊里糊涂扮明白。
陈家旺有些羞愧,道:“弟子愚钝,不经师父点拨,还不明白此中奥妙。”
邓敬华叹了口气,道:“这个也不能怪你,你囿于书房,又怎知世道复杂?其实很多人并非愚笨迟钝,只是受限于贫穷困苦、因而少了见识而已。”
陈家旺默默点了点头。
“‘人不风流只为贫’,世事大抵如此。”邓敬华道:“不过话说回来,孙兵卫此举虽无可厚非,但有些地方做的太过,姓万的和另外那个小子就嫌刻薄张狂了。”
陈家旺知道他说的是万富安和黄老四挤兑自己的事。这些人常以嘲弄他人为乐,放在平时也就算了,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奚落自己,尤其是莺梦还在场,确实欺人太甚。
陈家旺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师父,没事,我忍得住。”
“你能克己守礼,顾全大局不和他们纠缠计较,很好。”邓敬华道:“万物由心生,百病起于气。这口气忍在心中,有些人因此气短胸闷、郁郁寡欢,有些人耿耿于怀、心怀怨念,还有人隐忍不发、唾面自干,然这三者皆不可取。”
陈家旺道:“恕弟子蒙昧,前面的都能理解,为何这最后一点也不可取?‘唾面自干’岂不正是契合古人所说‘君子能忍,必成大器’的道理吗?”
邓敬华道:“这风轻云淡、心如止水的修心养性功夫,试问几人能够达到?特别是你们少年人,要不断地扑灭心中的怒火,把所有的屈辱束之高阁,这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吗?”
“人这一生,不仅仅是忍受屈辱,爱、恨、情、仇、喜、怒、忧、伤种种感情往往都要忍在心里。但一味强调‘忍’,反而难忍”,他伸手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道:为师这张脸便是例子。当年为师自以为能够忍得住心绪的跌宕起伏,可最终还是难以克制心情波动,在试制火药时发生了误炸,伤了脸。”
陈家旺道:“那弟子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该如何取舍应对?”
邓敬华道:“当韩信受到无赖羞辱,他选择了忍耐不发。这里的忍不是怯弱逃避,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抱负。当伍子胥阖家被杀,他选择了隐忍远逃。这里的忍不是苟且偷生,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价值。”
说到这,他目光炯炯的看着陈家旺道:“故‘君子能忍,必成大器’,这里的‘忍’,别有深意。它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是上善若水,雅量旷达;是深谋远虑,蓄势待发;是智者了了,抱负远大。”
邓敬华的这番话循循善诱、话里话外蕴含着对陈家旺的殷切期盼。陈家旺十分感动,拜谢道:“师父的这番话既阐幽明微、入理切情,又不厌其烦、语重心长,弟子当时刻铭记在心,不负师父教导。”
邓敬华见陈家旺明白自己的用心,大感欣慰,道:“只不过是胡乱琢磨出来的一点心得罢了,用不着给为师戴高帽子。”
邓敬华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十分高兴。他长期孑然一身,早就习惯了孤寂清冷,但意外遇到陈家旺后,重又体会到了一种被信任、被需要、被依赖的温情。
其实这些年里,想拜入邓敬华门下的徒弟不在少数,但对这些动机复杂、别有用心的人邓敬华一概不理,这既是他性格乖僻所致也是心灰意冷之举。他本是失意之人,陈家旺出身贫穷、屡遭不幸的经历反而激起了他同情弱小的本能,加上陈家旺无意中发现了封藏的笔记本,也算是有缘分。此外陈家旺暗恋莺梦,种种矛盾纠结、辗转反侧、难以自处的情形颇像当年的自己,因此邓敬华对陈家旺这个弟子十分呵护照顾。
邓敬华见陈家旺懂事知礼,不枉自己费心栽培之意,高兴之余道:“先人云‘君子能忍必成大器’,又云‘君子怀器于身待时而动’,可见为人务须谦逊,但不能身无长处。晚宴的情形我也看到了,你既然做为霹雳堂的弟子,也应该有一技防身,省得受小人腌臜闲气。”
他沉思了一会,双掌一击道:“有了,我就传你一套‘千峰叠翠’掌法,你认真修炼下去,既可防身,或许也可让莺梦刮目相看。”
陈家旺冷不防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弟子对师姐只有尊重之意,绝不敢轻狂不敬。”
邓敬华道:“万事皆有缘,不可强求,但亦不可不求。你我初次见面那天,你酒醉之后吐了真言,为师当时就已经知道了。”
陈家旺大窘,低下了头。邓敬华道:“你每次都将莺梦废弃的字画精心整理,收藏起来视如珍宝,平时交往目光言语中也不带狎昵,可见感情自然淳朴。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做的并没有什么偏差。”
邓敬华一生为情所累,在这方面的看法和世俗不同,没有门当户对等刻板观念。陈家旺感激之余微微叹了口气,道:“弟子不敢自不量力,像孙兵卫师弟文武兼济,那才更有资格。”
邓敬华哼了一声道:“那倒未必。有才华不如有真心,有真心才会生真情,真心实意最重要。有机会我倒要亲自观察孙兵卫的为人。”
谈到感情这方面的事,陈家旺颇感不自在,转移了话题道:“师父刚才说的‘千峰叠翠’,不知道是何种掌法,弟子这样的身体条件能学吗?”
邓敬华道:“‘千峰叠翠’是当年开山祖师‘止止上人’传下来的。祖师爷当年始创这套掌法时,追思少年时代在武当山的经历,感慨万千,遂给这套掌法取名‘千峰叠翠’。其名之意,是指从武当山南岩宫上眺望,随着峰势运转,可谓千峰叠翠。”
他边说边站起身,身子一缩一探身,忽然又暴涨,蹬踩开步,左右疾行,掌势随身法而动,飘忽不定。陈家旺只觉得四面八方掌影重重,当真是有如波浪一般,绵延无尽。
邓敬华演示了一番,收住身形道:“‘千峰叠翠’这套掌法招式变化多端,身似飞鱼,步如流水,即便使用之人内力修为不足,亦不可轻易侵犯。”
当下即从基础的身姿步伐开始传授。陈家旺一招一式学得极为认真,在他心目中,这已经不仅仅是习武练功,更是立志,是鞭策,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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