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治批奏章毕乘肩舆至双栖殿。
自归太极宫,他便开始独宠武昭仪,虽其身有不便亦未宿于他处。肩舆方落,武昭仪得知圣驾来临捧腹,率贴身婢女、保傅立殿前石阶下。见李治至,忙屈膝行礼。李治忙将她揽入怀里,嗔怪道:“月娘何为于此?夜深露重,身有孕,受寒奈何?”言毕,天子冷目如锋刃,威而不怒,扫视诸婢,婢皆噤若寒蝉,结结巴巴言不敢。
“陛下莫怪他等,一切都是妾愿意如此。”得心爱娇妻之言,李治亦不与诸婢计较,抱武昭仪入殿。一番缱绻之后,武昭仪终难抑久积之惑,望臂撑首卧于侧、垂眸以柔目睨己之李治,噘嘴曰:“九郎,妾有一事甚奇,百思莫解。”李治含笑道:“何事难解?”
武昭仪微蹙柳眉问曰:“不知为何,半月有余,长姊未与母亲同来探妾。问母亲,其闪烁其辞,言家中有事不得脱身。妾意其似有所隐。长姊莫非有事?或心有所属,抑或难忘姊夫,不愿嫁郑国公?”
李治闻之,倒吸凉气。暗思此女聪慧过甚,诸事皆欲求甚解。不告其实,恐其终夜难安;告之,恐其难承长姊之叛与谋。咬唇沉思片时,理思绪,欲先探其口风。遂问曰:“月娘喜娥皇女英之事乎?”
“娥皇女英?”武昭仪转睛,狐疑视之,语带紧张问曰:“九郎何出此问?难不成,君悦阿姊,欲纳吾姊妹于后宫,效大舜之福?”
李治不语,凤眸凝视,竟露期盼之色。武昭仪心沉,酸意如酒入心房,泪欲出。轻哼一声,噘嘴快语带绪曰:“娥皇女英有何善?一随大舜没于湘江,成望夫石;一入地府,为孟婆予亡魂忘情汤,皆无善终。且自古姊妹共侍一夫者,鲜善终。言相扶,不过诓人耳。”
李治本欲戏之,闻此酸语,闷声笑曰:“真吃醋至痴之女也,戏言竟当真?岂忘之?若朕悦其,焉能许配郭守慎?”
武昭仪闻及郭守慎,恍然。嗔怪己只顾吃醋,忘此一事。其九郎纵好美色、多情,亦不至以江山社稷为戏,公然与臣子争女。为李治所醒,羞赧,微红脸,颔首曰:“诚然。”转睛流波,挑眉曰:“莫是阿姊悦陛下?”
李治呵呵冷笑了两声儿,满是嘲讽道:“岂止悦之!竟欲挖墙角,分羹食。昔春秋末晋有儒生东郭先生,往西城授徒,归途中遇野狼。见狼行色惶急,意其为猎人所逐,怜而救之,纳于书袋。猎人寻狼不见,见东郭先生过,问之。东郭先生言未见。”
武昭仪闻之入神,问曰:“其后若何?”李治接着又道:“避猎人后,东郭先生放狼出。狼龇牙咧嘴,吼而欲扑,欲啮东郭先生。巧矣,猎人多疑未远,闻东郭先生呼救,寻声至。东郭先生命不该绝,猎户助之,毙此忘恩负义之狼。月娘乎,卿几类东郭先生矣。”
武昭仪聪慧,闻此故事即悟李治之意,不禁心下一怔。望李治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语带凄然道:“九郎之意,阿姊乃忘恩负义之狼,君乃助东郭先生毙狼之猎户,然乎?阿姊竟……”
果如李治所料,武昭仪渐明真相,难承贺兰夫人之恩将仇报与无情背叛眼圈泛红,泪盈眶。李治顿感心如刀绞,伸臂将心爱之人抱入怀中,低头怜惜得吻其泪湿之面,心疼低语曰:“月娘,为此等妇人实为不止。你有朕,有岳母和我们的宏儿,吾等皆不负卿,护卿永远。”
武昭仪摇头,抽噎呜咽泣曰:“奈何?阿姊性拗。一旦悦人或物,虽以理喻之,亦难改其志。妾恐其抗旨于九郎落下话柄,累君名誉于中外,如何使得?”李治凑唇吻着她的面颊,轻拍其背。心里着实为武昭仪之言暖心。暗思之:阿姊觊觎其夫,分其爱,曦月却念朕名,忧阿姊任性致祸,虽无意亦添烦忧。诚然,其长姊实致烦扰不小。
思郑国公郭守慎,郭氏非关陇门阀,亦非五姓七望,乃可拉拢之势力。若能配月娘长姊为续弦,两家合,郭守慎必为朕所用,可袭爵族长之位,率全族佐朕以抗关陇门阀。然未料武昭仪长姊竟悦己,妹夫之身。非对己之魅力无信,实碍伦常。
倘若采取下诏赐婚,绝贺兰夫人之妄念?不可,今与长孙无忌等交恶,彼此谋算皆知。长孙无忌老谋深算,若明诏来济草诏赐婚贺兰夫人与郑国公,彼必窥朕意,于门下省驳之,岂不打草惊蛇?
沉思有顷,李治得一妙策。围魏救赵!先追封随高皇帝打天下而未得爵之功臣,如月娘之父武士彟,封应国公,老夫人亦为公爵夫人。如此,再封月娘长姊为韩国夫人,顺理成章!至于婚事,照常筹备可也。追封逝者,荫及昭仪母姊,谅不至触长孙无忌之利。
……
再说那贺兰夫人居家禁足旬余,除便溺外,未出卧榻一步。每日面沉如冰,似人欠巨债,不发一言已惹人厌,发声则更令人远避。其言十之八九皆怨妹子、母亲与皇帝。
杨老夫人挑眉冷笑道:“如何?君欲守寡终身乎?”
贺兰夫人曰:“有何不可?母亲亦青春守寡,未闻官府多征人头税。今妹子为皇帝宠妃,谁敢奈我家何?”
“谁说未多征?无此多征之税,汝兄弟何待我等?虽为继母,不求孝顺,亦望看在汝父面上厚待我等孤寡。哼,涉家产,则皆无人性。尚须多纳寡妇人头税。置于谁身能忍?况彼等狼心狗肺者!”
杨老夫人忆往昔,切齿痛恨。
见女如此,言令人难食难眠之语,恨不能即闭目求静。杨老夫人颤颤行至玄关,下最后通牒,语较前郑重许多:“我儿当明事理!妹夫欲重用郑国公,拢朝廷新贵及五姓七望中与长孙无忌有隙之家,借其力抗关陇门阀渐收皇权。今陛下乃我等唯一靠山!此山不可倾!若有差池,以皇后嫉汝妹之深,长孙无忌之狠辣,我等尚有活路乎?”
贺兰夫人闻言,惊望母亲背影,问曰:“长孙无忌?彼非陛下舅父乎?陛下何为与之作对?彼等一家人亦……”
“一家人?舅伯?”杨老夫人冷笑。暗思此女,贪心、执拗任性、无知天真,皆为其善述。三十有余,犹若孩童。
贺兰夫人张着嘴,一脸的疑惑:“难道,儿言有误?”
杨老夫人仍背对之,哭笑不得曰:“一家人岂无纷争?观我武家,汝诸位族兄见我等归如见债主。惧何?皆为家产、田地、店铺。贺兰家岂无此争?儿为贺兰安石所宠,万事不操心,焉知利害?民间尚如此,况皇家乎?故汝妹夫需君为其拢郭家!汝若真心悦之当为其谋,为其劳!但观汝于陛下,真心或图帝王身?”
贺兰夫人闻母言,若昏死旬日而复生,双眸绽亮光道:“善!儿愿为陛下嫁郑国公为妻!”杨老夫人闻之,大松口气。亦佩小女聪慧,能出此策。此女自伴皇帝,若换一人矣。
只是,让杨老夫人始料未及之事还是发生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