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其实家滨心里明白,只要自己一口咬住不松口,围堡人当时未必拿不出这五百块银元来。只是他想起了师傅老雕让他不要为难围堡黄老爷子的话,也从英子与围堡管家周义在对视的一瞬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难以捉摸的眼神里觉察出了什么,他适可而止了。再说得到这些钱已经超出预期,也足够让矮牯的母亲治病了。

周义也从心里感谢英子。正是英子的出现,自己才敢斗胆撒谎省下两百块银元。要不,围堡的银库可真就彻底被掏空了。

半个月的时间,家淮接连犯下两桩蠢事,让围堡损失好几百两银子。发生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住溥玉芬。她命家淮到她屋里下跪认错悔过,当场交待管家周义从此以后不允许家淮再染指围堡的生意和日常事务管理。家淮手里没钱了,哪里也去不了,只好成天无所事事,在围堡里外瞎逛悠。要不就无端发火,拿下人出气。弄得下人看见他就躲,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家淮将下人打了,人家就去溥玉芬那里告状。溥玉芬再三考虑,自己都病成这样,怕离见阎王那天也是不久的事。为了拴住家淮这头野马,决定为家淮娶一门亲事。

正巧自家表哥有一未嫁的女儿,名叫小芸。溥玉芬不便出行,就让人传话请表哥前来围堡说亲。溥玉芬娘舅家也是县里的名望之族,特别是表哥家的大儿子,如今发达的不得了,在虔州府开了面粉厂洋火厂等多家企业,还是市商会副会长。相比之下,也算是门当户对。表哥来后,见识了围堡的气派,加上两个孩子又是亲上加亲,双方一拍即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淮就是再浑,再一百个不愿,此时他不敢违逆。成亲那天,家淮是身着麒麟长袍,新娘是身穿凤冠霞帔。围堡内宴席百桌,高朋满座,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由于是表亲,自小见过面。家淮晓得此表妹相貌尚可,只是右上眼皮有点摺,俗称吊眼皮。但与自己猴头尖腮的个子相比,足足般配。当夜幕降临洞房花烛下行鸾凤和鸣之好时,一股浓浓的狐臊味扑面而来差点将家淮熏晕,他瞬间想起了旅馆女子身上那沁人的香味,下身一软,一个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夺门而去,留下新娘独守洞房。

郁闷之中他来到黄老爷书房外,忽见一个身影闪到在墙角处。“三更半夜的,是谁?”他大喊一声,这时候,两位值夜家丁闻声赶来,见黑影往西边跑了,家淮从家丁手上夺过砍刀,朝黑影方向追去。

由于黑衣人不熟悉环境,被家淮等人尾追到一处死角处停下。

“看你小子往哪里跑?”家淮朝黑衣人冷冷一笑。

黑衣人挥刀就朝家淮砍来,家淮闪过后用尖刀往黑衣人腰间猛力刺去,后面的家丁同时用刀砍向黑衣人,黑衣人“扑通”倒地,家鸿上前又补上几刀,将黑衣人杀死。

家淮忙朝黄老爷书房而去,来到屋内,点上油灯,见墙角处被挖有一个大洞,家淮豁然明白,黑衣人趁夜色攀墙潜入围堡,是奔老爷屋里深藏的金银珠宝来的。

“这蠢货!我都不知道老爷将宝贝藏在什么地方?这不来找死吗!”家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家淮带领家丁朝大门走去,见大门紧锁,并无撬动痕迹。他心里嘀咕着,这盗者打地龙钻进来的?不可能!他寻思着沿阶梯上了城墙,没走几步,发现城墙上一处留有一条钩绳,显然盗者是从这地方利用钩绳攀墙而入的。

家淮霎时勃然大怒,朝着岗楼里一位正值夜的护卫家丁吼道:“你他娘守的哪门子夜啊?强盗都从你眼皮底下翻墙进来了!”说完将钩绳“啪”地甩在家丁脚跟前。

家丁晓得错了,吓得急忙跪下,支支吾吾地说:“刚才人太困,打了瞌睡……”

“混蛋!养你有个屌用!”家淮飞腿一脚,朝跪着家丁的颈脖上猛踢过去,只听“咔吱”一响,家丁闷声倒下。家淮嘴里还在骂着,倒卧在地的家丁却纹丝不动。家淮摸其鼻孔,已无气息。

“这么不经揍!”家淮怒气未消说。

听见岗楼动响,有二位家丁上来。其中一位家丁见了死者后朝家淮说:“禀报小少爷,此人是郭家村人,小名叫撅嘴子。您得当心,提防郭家村人闹事。”

家淮听后,心里咯哒一下。半年前郭黄两家为了争夺水源以致发生械斗的情景瞬时涌入眼前。三天前他更是因为一事与大户郭永槐本人彻底闹翻。他自感不妙,威胁在场的几位家丁绝不能说出撅嘴子是被他踢死的,大家统一口径,就说是被潜入的强盗所杀。

事情的发展并不为家淮所愿,也许是家淮平日太不得人心了。家淮打死撅嘴子的实情终被人泄露。

此消息一经纷传,整个郭家村就如同户户炸了锅,人们义愤填膺。磨拳擦掌,就等有人发号,立马生擒黄家淮,踏平围堡。特别是郭永槐,对家淮更是恨地咬牙切齿。恨由何起?这要从三天前家淮的那场胡闹说起。

管家周义向来不怎么待见家淮。老爷在世时他有老爷撑腰,老爷死后又得到家鸿的重用。昨天他找周义要些零花钱,遭周义拒绝,对家淮来说,还是首次。这让家淮无比失望与内怒。一个围堡家奴,也敢在主子头上撒尿,成何体统?但他有气不敢发。一个花花公子,一旦手上没了银子,就像大热天抱火炉,焦躁又难熬。他思来想去到哪儿弄点钱?就去了郭家村找郭永槐。

郭永槐一见他就知道没什么好尿,既不让坐也不上茶。当家淮提出想要回一点围堡先前替郭家垫付出来修水渠钱时,郭永槐一听就暴跳如雷,说你好大的胆子!这件事哪轮得到你来出头?我就是有钱,也是还给围堡管家周义,绝不会给你这个花花公子一个铜子!家淮听后也开炸了,说你狗眼看人低!我一个围堡堂堂大少爷难道比不了一个围堡家奴?

见家淮如此放肆,郭永槐气得浑身发抖,将手里茶杯“啪”地往地上摔得粉碎,冲上前就要推家淮出门。家淮哪里受得了如此待见,顺手一甩将郭永槐推倒在地。郭永槐起身要去取挂在厅堂上的猎枪,吓得家淮拔腿就跑离了郭家村。

这下可好,家淮在围堡里打死了郭家村的人,还妄称是强盗杀死的,引起全村人的愤怒。郭永槐心想,早就想整你小子,你却苍蝇找蜘蛛,自投罗网。看老子怎么整出你小子的粑粑来!

第二天一大早,郭永槐领着全村好几百号人浩浩荡荡来到围堡。见大门紧闭,就朝城墙上的人喊:“昨天晚上,黄家淮在围堡里打死了我们郭家村的人。快叫你们管家周义出来讲话!”

城墙上的人看见这架势,不敢怠慢,连忙回报周义。周义走上城墙上一看,围堡前聚集着乌压压一大片情绪激昂的人群,顿时惊愕不已。

昨晚围堡内的喧闹,已经惊动了熟睡的周义。当他了解了事由以后,当即跺脚责骂家淮。他当时劝家淮不要隐瞒事实,主动向郭村人认个错,失手打死人,陪些银子了事。可家淮自以为是,就是不听。周义晓得纸终究包不住火,却没料到这火会烧得如此之大之快。他心想这回家淮真是闹大发了!

“郭老先生暂且息怒,我这就下来与您老谈谈。”周义说完,连忙从城墙上下来,朝着郭永槐鞠躬作揖陪不是。郭永槐将周义打住,说:“周兄,不是说有意要为难你。是你家小少爷黄家淮作孽。现在倒好,全村人要打上门讨个说法,我想拦也拦不住啊!”

这时有人大声吼道:“叫你家畜生黄家淮滚出来!”

有人叫道:“黄家淮不出来就点把火烧了你们围堡!”

周义看看郭永槐,郭却摊摊手,示意他也无能为力。周义没有办法,只好朝城墙上的家丁命令道:“你们立刻去把黄家淮押出来!”

其实家淮在围堡里也听见了外面的一切,这回他也被吓尿了。人背时卵生疵(螨虫的俗称)。家淮心想事已至此,除了认怂,别无他法。

他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出围堡。周义严厉呵斥他跪下后,朝郭永槐问道:“请问郭老先生,你们想如何处置他?”

郭永槐说:“来时我已经与死者撅嘴子家属沟通过,他家老老少少共五口人,全靠他一个人挣钱养家。你是管家,可以算算看,就这一项,赔个五十两银子不算多吧?”

周义思顿一下,点点头说:“行!”

郭永槐又说:“人死了,赔钱了。就不讲一命抵一命了。但死者家属有一要求,黄家淮必须答应,否则一切免谈。”

“您老请说。”

“黄家淮必须披麻戴孝为撅嘴子送葬!”

郭永槐话完,众郭家村人纷纷举拳头表示一定要黄家淮为撅嘴子披麻戴孝送葬。

溥玉芬被佣人抬着待在一旁,听后气得直喘大气,垂头昏死过去。身穿新婚大红袍的新娘小芸此时也吓尿了,由下人一起被送回围堡。家淮见后,顿时也瘫坐在地上。

第二天拂晓,天色阴沉。对面郭家村整村人出动,为撅嘴子举行隆重地葬礼,黄家淮披麻戴孝灰头土脸拥簇在人群中,仿佛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围堡这边则全没了昨天喜气洋洋的气氛,整个院内死气沉沉,个个垂头丧气,仿佛预示百十年围堡人即将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的残局。

出生于富贵人家的小芸,洞房之夜被家淮失礼,本就一肚子委屈,偏又逢家淮当晚又去杀人,第二天又披麻戴孝为人家送葬。失望再加晦气,气得小芸随即卷铺盖跑回娘家,让娘家人又气得直跺脚骂娘。从此,小芸再未踏进围堡半步,使这本来门当户对的婚姻二天就草草收场。面对这奇耻大辱,小芸那腰缠万贯的实业家大哥发誓一定要报复围堡黄家。

之前由于家淮的多次愚蠢行为让围堡银库就赔付的快要亏空,加上家淮结婚和处理撅嘴子丧事又花去不少银两,这样一来,围堡银库的存款已经所剩无余了。当周义将这些情况回报溥玉芬时,气得她整条命已经悬在黄泉路上。

三天后,溥玉芬原来在娘家的贴身亲信前来密报,一是围堡人之前一直对她隐瞒的事,溥老二已在半年前被害,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家淮;二是有人行贿县长孙甫堂,将溥玉芬在满清被推翻前从溥老大手里花了三百两银子私房钱买回来的盐商经销权在前几天以县府的名义强制收回,光这一项每年就让溥玉芬损失近百两银子。

这二条消息成了溥玉芬最后的催命符,她听后喉头一哽双眼翻白双腿一瞪瞬间归了西。

溥玉芬的葬礼似乎还没有前几天撅嘴子的葬礼风光,甚至与连抱遗像的领头子嗣也没有,此刻家淮已被接二连三的凶灾击倒在床,真正成了一只人见人恨的丧家病犬。

接下来的日子,周义在围堡开仓低价卖粮,在自家的商铺低价出售商品,换得一些银两来维持当前围堡人的日常生活。

被大哥家鸿的鞭笞,被歹人抽老千的勒索,披麻戴孝的羞辱,突然的婚变,母亲的辞世,这种种打击将家淮打懵了,人也消停了。他成天卷缩在围堡里,不招人惹人打人,抽烟喝茶,赏花遛鸟。自己不觉得无聊,周义也乐得安逸。

这样的日子看似平淡,但又有一场狂风巨浪正悄悄朝围堡袭来。

这天上午,家滨领着老鹰山众土匪在山林里练习射击。一众的火枪筒,对准不远处土墩上摆着的一只小陶罐,一阵枪响过后,陶罐四周击起无数尘灰,陶罐却依旧完好。家滨举起一把崭新的步枪瞄准目标扣动了扳机,“啪”地一声,小陶罐被击得粉碎。

“还是这汉阳造好!”家滨拍拍步枪说。

这时英子过来,说:“打孙甫堂那天,要多缴获几把这样的枪就好了。”

“看样子围堡管家周义跟你熟对吧?”家滨试探说。

“当然,师傅被打死的那天晚上就是他救的我!直到绑架黄家淮勒索围堡钱财那天我才晓得他就是围堡的管家。”英子说。

家滨醒悟过来:“这么说上次孙甫堂进攻老鹰山之前也是他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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