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我嫜不欢喜,

算他谷围高顶天,

有吃无吃肚里藏,

丈夫似人胜有钱。

这是一首骂媒婆的歌,题目叫做《妻嫌夫老》,歌文唱的是媒婆花言巧语欺骗姑娘的父母,父母贪图男方有钱,逼迫女儿嫁给老财主。姑娘找媒婆算账,用雷歌倾诉胸中的不满。秀坤的雷歌唱得特别动情,声音又悠扬甜美,小外甥特别喜欢,秀坤一停下来他就紧催:“小姨,唱啊!”

秀坤唱着唱着,心又飞到乾泰身边,心里默默地想着:乾泰啊,我的心肝!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好,我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侬,人见人爱,长大了像你一样魁伟,一样英俊!

不多一会月红已把热水调好,找来换洗衣服,把手伸向儿子:“来,妈妈抱,让小姨冲个凉。”她引着秀坤到庭院角落简陋的洗澡房去。

秀坤这个暖水澡洗得太清爽了,不仅把一身的污垢油腻清除掉,而且将浑身上下的劳累疲乏全赶跑了。她正想洗衣服,月红一把抢过去:“先放着,我来洗。”然后拉秀坤坐下。她已经找来一勺番薯粉,在小碟子里用花生油调成糊,抱起来秀坤的脚,就着小煤油灯的亮光,用一根粗鸡毛沾着糊浆轻轻敷在长水泡的伤口上。月红告诉她,这是治疗磨损伤口最好的土办法。秀坤当真感觉到脚板一阵清凉,十分舒服。

敷好伤口,饭菜也端上饭桌了,月红丈夫肖石保为她做了个“鸡三味”:香喷喷的鸡油饭,鲜嫩嫩的白切鸡,甜滋滋的鸡杂汤,不要说在饥肠辘辘的秀坤眼里胜过王母娘娘瑶池会上的寿宴,就是惯于吃香喝辣的美食家也会视为可遇不可求的口福。秀坤连声称赞:“姐夫心灵手巧,这么短时间就做出这么丰盛的饭菜。”

月红说:“戏不好排场多呗。他就喜欢瞎糊弄,一顿番薯饭也要搞几个花样。”

秀坤听得出这责难中的夸耀,心想这两口子的日子真和美!将来她和乾泰成了家,也要像他们这样相亲相爱,完全可以比他们过得还要好。

12

秀坤吃完饭,月红已将换下的衣服洗好,晾起来。她一句话说给两个人听:“宝宝,今晚你和爸到下间去睡,妈要和小姨说话。”

孩子张开双臂迎向父亲,父子俩按女人的指示到下间歇息去了。当地农村庭院形制多为“三间两房”,三间正屋之外另外在一侧有两间厢房,称之为下间,作为客房或存放家具之用。

“宝宝真听话。”秀坤由衷地赞叹。

月红说:“习惯了。不这样不行啊!他爸早早要去田驶牛,要早些睡。我呢,要把明天晒的番薯丝锉好,他要是缠着我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也是。”秀坤诺诺连声。

生活造成习惯,习惯化成性格,月红说话做事干净麻利,不拖泥带水。将招待秀坤的事项打理妥当后对秀坤说:“妹子,我和你姐夫是住在东头内房的,你住西头。今晚来不及收拾,你先和我在西头睡。”

“好的,姐。”秀坤也学着月红干脆地回应。

月红说:“一路辛苦,你先睡,我锉完番薯才能回去陪你。”

“我不困,睡不着。”秀坤问,“姐,你锉着番薯能和我说话吗?”

“能!”月红轻松自如地回答,“说话,想事情,一点都不碍事。实在困了,我还一边睡觉一边锉呢。”

睡着觉也能干活,太夸张了吧?秀坤不太相信,但没有说出口。月红重新摆开活路,秀坤在旁边陪着。

秀坤一个少出闺门的娇娇小姐,跋涉一百多里路跑来寻找自己,一见面就呼天抢地失声痛哭,机灵的月红深知个中必有隐情,眼见得秀坤情绪渐渐平缓,就试探着打听:“妹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这一问就像打开秀坤喉咙的闸门,一腔苦水便倾泻而出。月红一边锉番薯一边仔细地听着,待秀坤稍停才插话:“我在你们家的时候就想到,迟早会出事的。”

秀坤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想到的?”

月红没有正面回答,向秀坤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去书房读书,先生最高给多少分?”

秀坤答:“一百分是满分呀?”

“那你给乾泰多少分?”

“一百零八!”

“给志胜多少?”

“没有分。”

月红不由自主地停下锉番薯的手,疑惑不解地问:“就算不及格也有个分数呀!”

秀坤斩钉截铁地说:“我想都不想他!好比说,把姐夫摆在这里,你给郭昌贵打分吗?”

“妹子你说哪里去了。”月红有点不好意思,又开始连续不断地锉番薯。

秀坤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说偏了,便把语气放平和些,向知心姐妹倾诉自己的衷曲:“姐,平心说话,志胜对我还真好。”

月红说:“我觉得他是真心的,你还记得鸡仔饼的事吗?”

秀坤说:“记得记得,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怎么会不记得?”

月红问:“谁给你吃的?”

秀坤印象深刻,冲口而出:“周老师给的呢。”

月红否定道:“才不是呢。”她告诉秀坤,是志胜特地送给秀坤的,他说这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广州带来的,连志胜自己都没吃过。志胜说这饼确实好味道,一定要分给秀坤尝尝。他知道秀坤和乾泰亲密之后,不喜欢志胜送东西,怕她不肯尝,叫月红不要说是他送的,问起来就说是周老师送的。

“哦!”秀坤恍然大悟,“难怪了,周老师为什么好端端的给我送鸡仔饼呢?”

月红顺着话题说:“所以说,他还是真心对你好的。”

秀坤说:“这我知道。而且嫁给他可以享福,也许所有要出嫁的女孩子,都要拿这个来定终身。”

月红向秀坤探问:“他为什么对你好,你想过吗?”

“他觉得我比别人好看,能娶到我他很得意呗。”秀坤简单明了地回答。

秀坤说出的这番话,月红事先连想都没有想过,朦胧中觉得有一定道理,但细细一想,又理不出个头绪。她对秀坤说:“这也没错呀。比如我们赶集,到墟镇上去买东西,有时再多的钱也愿意出,不就是那件东西合心水,看上了,认为值得吗?”

“姐呀,病根就在这里!”秀坤的语气又开始激动,“那是买东西,可我是人,不是圩镇上摆卖的东西!”

月红听明白了一点,但没有全明白,她只能凭自己的认识说:“不管怎么说,成个家还是想日子过得好一些。”

秀坤不大以为然,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不错,志胜家境好。可是俗话说,坐吃山空,志胜一天到晚就是对什么石狗、石猫有兴趣,只知道玩,二世主能当多长啊?还和刘仁庆这样的人鬼混,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倒引起月红一些不同的看法,他对秀坤说:“我看他没有给仁庆带坏。有一天,东村奶的鸡被人家偷了哭得很伤心,说是准备卖鸡给孙子治病的。这事情志胜就办得很好。”

秀坤不明底细,倒是想问个究竟。

月红告诉秀坤,那天月红从海坡赶牛回来,在村口听到志胜在骂仁庆:“我就知道这事是你干的。欺负一个守寡的老奶奶,会遭雷劈的!你赶快赎罪吧。”

仁庆说:“鸡已经卖了。”

志胜命令:“那把钱还给东村奶。”

仁庆摸着头皮不说话。志胜知道他把钱花了,说了一句:“看你这德行!”然后掏出钱来吆喝仁庆:“给东村奶赔不是去!”

听月红这么说,秀坤也有些感动,但很快就转了话题:“那还不是为他的猪狗兄弟好?”

月红心里清楚,这一次秀坤怨恨志胜,不必和她议论他,便说:“姐看事情当然没妹子你看得透。还是乾泰好。”

一提乾泰,秀坤仿佛刚才洗了个暖水澡,当即精神焕发:“阿泰那里没有福,可是他每时每刻都想让我享福。他有这样的心,就舍得连命都豁出去为我寻找福,带来福。就算一辈子找不到,带不来,我和他在一起也有满满的福气。”

“妹子!”月红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一把抱住秀坤。秀坤的一番话,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弦,也触动了她本已麻木了的神经,靠在秀坤肩上哭泣抽噎。秀坤突然担心,会不会是月红姐家庭幸福的表面掩盖着什么不幸,赶忙追问:“姐,怎么啦,怎么啦?”

过了一阵,月红平复了情绪,向秀坤道歉:“妹子,对不起,让你吓着了。你的话,让我想起我的家,想起我父母,我的心好痛啊!”

秀坤说:“姐,窝在心里的话你统统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月红说:“你还记得你老缠着要我唱的那篇雷歌吗?”

秀坤说:“记得,你每次唱都那么动情,每次唱都哭得那么伤心。”

月红问:“你明知我一唱就哭,为什么要我唱了又唱呢?”

秀坤真诚地说:“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以为光是你哭呀,我也哭了不知道多少回啊!”说着,姐妹俩竟又轻轻地哼起来:

睡不得去眼睁睁,

苦郎时常伴烟灯,

郎啊,册上深字你都识,

好事歉条何不明……

那篇歌文的题目是《劝夫戒烟》。唱的是秀才染上鸦片烟瘾,身体搞垮了,家产挥霍完了,最后竟连老婆也卖给别人。通篇雷歌是秀才奶血泪斑斑的倾诉。月红涕泪交流地对秀坤说:“妹子,这歌唱的就是我家的事啊!我妈没了,我也卖到了你家去。”

说着说着,姐妹俩抱成一团,心贴得更近。月红说:“妹子你做得对,找个好男人是女人一辈子的事情。姐一定护着你,绝不让你受苦。”

番薯锉完了,姐妹俩体己话还没说够。鸡啼三遍,天边微微露出了一线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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