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缱绻馥郁,滴滴答答的雨溅湿裙摆,珠圆玉润的琵琶一串又一串,我抬起油纸伞,回望身后氤氲的巷子,这里仿佛从前来过。才回想起来,便觉物是人非。摸了摸冰冷的肩膀,明明肩头骨削肉瘦,却好似千斤沉沉,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琐碎往事,哪怕不去愿刻意回想,只一瞬的触景伤情,便能将人摧枯朽拉般撕扯开来。

我出生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是当地名家望族,书香门第。

垂髫之际,就有佣人告诉我,我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才子。我不知道何谓前清饱读四书五经写史著书的探花郎,亦或是维新改革求学留洋的新派人,父亲的名头太多,可是母亲告诉我要求学若渴,孜孜不倦,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所以小不点一个的我也装模作样的学起父亲看起书来,那时还不大,母亲忙着打理家里家外,看的书都是难得识字的保姆拿来的,大多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时间久了,倒还觉得津津有味,余味绵长。偶然一次,父亲发现我一直都在看晦涩难懂的古文,大都是孔孟之书,就拿了一份世界地图给我,从此我就很对它爱不释手,每觉得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翻出来指指点点。都说孔夫子韦编三绝,如果我的那地图也是韦编的,只怕是绝得不能再绝了。等再大些,就爱看四洲志这类书,老喜欢把自己装作大人,自己选衣服,自己梳头,自己打理书房,总在听父亲和他的同志谈论国内外形势时做出和大人们一样的反应,听到哪里又开战了就深思皱眉,听到哪里又沦陷了就唉声叹气,哪个人被捉住了就是悲痛欲绝。

后来大了些,回想起这些,我总是羞得往被子里钻,还埋怨母亲当时没有制止我。

虽说母亲比父亲凶我的时候多,可是我的心事她却比父亲知道的多,后来想想,说不定母亲就爱扮作什么都支持我的模样来探取我的心事。就比如我从小就单相思黄县长的儿子。

黄疏林在宜城几乎是我的女玩伴都想要嫁的男孩子。黄夫人是沪上有名的美人,黄县长也是一位儒雅绅士,所以他们的独生子也不输夫妻二人。从小就以长的精致出名。我听宋志朝的母亲说过,黄夫人经常宴请宾客,总会有外地来的客人误以为黄疏林是小姑娘。当时的我非常想去参加,可是父亲那时避世多年,鲜少与人交际,故而我也只能作罢。好在宋志朝去过几次,然后我就缠着她,听她说那个男孩的事。不过我除了喜欢看他的外形,更喜欢他的学识。他大我四岁。学校里我还女校在念低年级的时候就常常听老师们和同学们夸高年级的黄疏林,文采斐然,一表人才,胸怀大志,什么好词都用了,后来男女同校后,他也还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之一。

个子刚刚长到可以看到梳妆台的镜子的那个时节,我抱着交给老师的习作,和好友宋志朝去找老师的路上会经过高年级的教室。宋志朝每到这时总是小心又兴奋,我面上故作冷淡,心里却也不住的雀跃,想看一看这位学长,又怕闹出笑话。

“微植,你的文章登报刊了!”我听到旁边的人一阵风儿似的喊着从我身边跑过,我不由得回头看去,俊俏的少年拿着书站在长廊的尽头,轮廓遮住夕阳,碎发柔而不浮,趁晚风而扬起。他放下书抬起头,我忙不迭回头,生怕被他看到,紧张得根本注意不到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

“听见了没,黄疏林的文章被他报刊登载了!不愧是宜城第一学堂的杰出才俊!”宋志朝使劲的晃动我的胳膊,咬着我的耳朵。我拍拍她,示意她淡定一点。

“同学,你的钢笔掉了。”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正想着黄疏林的我吓了一跳,惊慌无措地回头看去,居然是刚刚喊黄树林的学长,心里不免怯懦几分。他手上黑色的钢笔晃了晃,“是你的吗?”我看到了他旁边的黄疏林,站的笔直,笑意温和的看着我。

“哦哦是我的”我悬崖勒马收回心绪回答道。接过钢笔说“谢谢学长。”

“我叫杜如安,他是黄疏林,都是高年级一班,你呢?”

“低年级一班,许知期。”我没想到他想认识我。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许渊旸先生的女儿?”

“嗯。”

“我很崇拜许先生,喜欢许先生的文章和书,一直想要拜访他,可是又担心先生避世多年,不愿见我。”

父亲是有名的新派学者,虽然这些年不愿出山,可是经常会有慕名而来的人。

“父亲会很喜欢你们的。”我说,然后举了举手里的作业说“老师还等着,我先走了。”我拉着宋志朝低头飞快走开。

“慢点走慢点走。”宋志朝拍我的手。我也想走慢点,可是旁边别的学长促狭的笑让我不舒服。

哄笑着说:“如安,不能欺负小姑娘啊…”

声音越来越远,我才舒口气。还好等会儿就下学了,回去的时候不用碰见他们了,这样想着,心里对夕阳下少年的轮廓的一遍遍勾勒,粉色的情愫腾升,连空气都是温热的,不远处坐在桌前一贯严肃的国文老师,似乎也和蔼起来。

少年时,我最开心的时刻之一,就是每次黄疏林的作文被贴出来,国文老师让我当堂读给同学们听。“摆脱旧时代之禁锢,学习新思想新文化…”“国之青年一代,应当是希望之一代”“中华之崛起,乃是我等之要务”他的文章里有写不完的振奋人心的铿锵之词和别开生面的新思想,我每次读他的文章时觉得离他好近好近,比我扎在人堆里偷偷看他看他来得更近。终于在我13岁那年,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和黄疏林成为要好的朋友。

13岁那年中秋,我自告奋勇去宜城高中接表姐会家过中秋时,碰到留学归来的黄疏林。表姐和他是两年同学,我在表姐和他讨论国情舆情是时跟在两人身后,听到了好多从没听过的新词,什么布尔什维克,什么国际共产主义。这些词都和我脑海中父亲的话重叠交错。铿锵有力的话语,不再是当年我手上的一张纸,而是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的人。渐渐觉得我记忆中黄昏下看书的少年郎鲜活起来,我忍不住低头暗喜,走着走着,一个没注意踩在了黄疏林的黑皮鞋上,油亮的鞋跟立即留下浅浅的灰色脚印。我人绊得没站稳,往前踉跄,他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我然后扶稳说,靳婷,你这个妹妹有点憨。我虽然羞得脸红,却也气恼来,我想,我从小就被人夸又聪明又漂亮,怎么到了他这就变憨了呢,看来他少了一双识人的慧眼。我想着想着就被表姐抓了去,说,半天不说话,瞧,脸都憋红了,莫不是吃月饼吃傻了吧。我拍了表姐的手说,待会你一个也不要吃了。说完我偷偷瞄了一眼黄疏林,见他笑的朗然,更加自惭形秽。我再一次落荒而逃,拉着表姐的衣角走的飞快,巴不得立马回家,再不见这个人了。表姐只好匆忙的和黄疏林告别。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就在家见到了黄疏林。一瞧见他我就浑身的不自然,既是为心中的暗恋,也是为昨天的小别扭,故而只做淡漠疏离的样子,见人转身就跑,就连父亲也对他说:“这孩子让我娇纵惯了,平日里也不是这么不懂礼数的人,要是能想你一样小小年纪就能就有着肩担大任的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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