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听得自家夫人担忧,放下手中酒碗,略略瞥了一眼一旁垂首跪坐的使女。

待到使女退下后,李岳干脆放了酒碗,越过小桌,不顾自家娘子娇呼将其搂在怀中,这才背靠车壁悠然道:“认真又如何,难道那位面团知州敢有怨言?至于高调,哼,官家予了我节度诸州军事的煌煌权柄,若不高调,反倒是堕了天家威风!”

“桂州承平日久,军备松懈些也属寻常,可夫君也不必还未正式履任,便在席间放话要裁汰掉州中一半军兵!妾身瞧见那几位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可是脸都发青了。”呼延玉英依偎在夫君强健臂弯中,一颗心仍是放不下。

“何止是发青!夫人是不见那位姚副都监脸色,简直像我抢了他家小娘一般发绿!”李岳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桂平府往日乃是广南西路一等一的富饶去处,如今便是降了等级,也是临近军州鳌头榜样,今日席间,我观往列军将自介时,不是姓姚便是姓黄,可见我若想真正接手三州防务,裁汰一半军将只怕还嫌少!”

一番大话炎炎后,李岳见自家夫人抿嘴不语,知道自己这位夫人外柔内刚,向来自有主见,干脆便把心中想法挑明了说清:“夫人,我久别家乡,不知当年父亲所留吏员还有几个可用,几个可信,是故来便要挑着州中最大的知州立下旗鼓,那真心向着俺家的才好放心。”

见呼延玉英微微点头,李岳一手悄悄下摸,口中言语不断。

“二来,我年不过四十,战功在御营将领中也难称出色,能出任三州节度本就是官家看中了我家桂州本乡本土的便宜超级拔擢,可目下天下初定,四海宾服,多少御营军将摩拳擦掌想要再添一笔战功,我若不速速作出成绩,便是有曲端叔父全力保举,恐怕也难保上恩不失。”

“三来……夫人且看”。李岳掀开车帘,露出车外一名名在滚滚烟尘中精神抖擞,整齐行进的马步亲军,特意指着一名少了一只手臂,却仍肩扛长矛,神情沉稳的魁梧卫士苦笑道:“官家特制旨意许我带了许多御营老部下还乡,既是殊荣,也是逼迫我不得不与姚黄两家早日见仗啊!若是晚了,为夫可就要被这帮骄兵悍将吃穷了!”

呼延玉英听得夫君诉苦,噗嗤一笑:“难怪夫君专挑健壮亲兵留在州城接管仓衙,偏偏多带残伤老兵用作护卫,原来是去尊翁家中哭穷!”

自家小算盘被揭破的李岳也丝毫不害羞,大大方方道:“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目下正是当用时!何况我家两位大人一位有人,一位有财,哭一哭可划算得紧!”

呼延玉英听得李岳将想法如实和盘托出毫不隐瞒,将面颊在李岳胸膛上蹭了蹭,心中温温暖暖,却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两只洁白的小耳朵不安翕动着。

“可夫君,官家与几位相公摆明了要让咱们家做马前卒,若事有不谐……”呼延玉英望着李岳自信满满的笑容,终究紧紧抱住丈夫手臂,咽下口中言语。

李岳感受着怀中玉人体温,温柔抚着爱妻流云乌发。车外日光正耀,年轻夫妇相互依偎,万语千言,种种心意,尽在不言中。

“说来也是有趣,吾弟坠马摔了一回,想事却大胆不少!”李岳忽地聊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家信,打趣道:“父翁信中说他挂念邕州那道大堤,忧心到读书都不安心,一力求家中大人助他将事情查个明细,私下还鼓动了福叔带着府中不少得力人手为他奔走,我似他这般年纪时,可是只想着马上取功名,没有闲心思去想甚么僚人堤坝的。”

呼延玉英想起那封厚厚家信中对自己素未谋面那位小叔的描述,抿嘴笑道:“正哥儿读万卷书,好似行了万里路,夫君不妨也多多帮扶些。”

“正弟素来在母亲膝前受宠,他在信中所提堤坝蓄奴一事若真,倒是助我破开州中局面一道好伏笔。”李岳一手扶颌,一手偷偷将金壶挪到自己屁股后,面上严肃道:“心存仁念固然好,可明年是否将有洪汛只有苍天知晓,偏偏眼下天下初定,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堆在几位相公案上,此时东京阁部需要的是能平事的,可不是能多事的!”

“所以夫君没有将小叔的书信报与东京,是想帮他做成这桩功绩?”呼延玉英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说到此处,李岳也毫不忌讳自己野心:“朝中封王大将俱皆有着一位文官重臣相和,如岳帅之于张浚相公,韩帅之于胡寅相公,而我在朝中却并无奥援,正弟青春正茂,大好前途当以入官家夹袋为要,若止做个吹哨人,通报些许新闻,便能救得万千僚人,与我家也无多益处。”

呼延玉英见得李岳言神情严肃,眉头紧皱,自绣榻上坐起身来,一双柔荑环住自家夫君脖颈打岔道:“说来自打州城已是行了三四十里,往前再十几里便是尊翁信中所说,往家乡村镇的必经馆驿,小叔只怕已是遵着吩咐,在彼处准备等得许久了。”

嗅得怀中人幽幽体香,李岳心情也为之舒畅,一阵亲昵后打趣道:“此前已是远洒了侦骑探听消息,夫人可是要早备妆面?”

呼延玉英扶着头上歪倒盘发,气喘吁吁白了眼前没个正经之人一眼,没好气道:“才画好新妆都被你弄乱,叫我怎好匆匆潦草去见小叔,还不快出去!”

李岳嘻嘻一笑,调皮叉手一礼,趁自家娘子不注意,悄悄摸了那只金瓶溜出车门,面容一肃,对住旗牌官冷冷交代几句。旗牌官仔细听得命令,拱手一喏,接过金瓶向车队前方疾驰而去。

未散漫天烟尘里,离车队只四五里远处,李正像只可达鸭般呆坐在路旁树荫下,木然看着李康一面呵斥押着几名垂头丧气的宋军骑士拿住平头朴刀在地上挖坑,一面使人从骑士坐骑背裹里取出伤药、绷带给伤者包扎,待到旗牌官领住十几名匆匆调拨而来的背嵬马军将其团团护住后,这才接过那只沉甸甸的金瓶,一步一顿缓缓走向左前方一处林荫空地。

望着面前剥了衣甲、满面殴打伤痕,被牛筋绳索死死缚住好似一条大白蚕虫般跪倒在自己身前的魁梧军官,李正沉默片刻,开口道:“张懋,你不顾同僚劝阻,道中恣意纵马,致使李家三名护卫受伤,一名童子毙命,现遵李岳太尉令旨将你处置,你可还有话说?”

“感念太尉厚恩!小人并无话说!”张懋听得祸不及家人,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在满是砂砾的黄土坑前叩首哭泣不止。

李正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抬头!”

张懋茫茫然抬起头,冷不丁一股暗红色的甘醇酒液夹杂着冰块扑面而来,让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嘴大口吞咽。

李正死死盯着眼前军将,不待瓶中酒液倒尽,双手抓紧瓶耳,将手中沉重金瓶抡圆狠狠朝对方头顶砸下。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第一到第三下,耳中声音从一开始的闷哼逐渐变成无力的呻吟,第四下时,耳中传来如西瓜破裂般响动,第五下第六下便成了似锤子砸番茄般的汁液迸射声。

砸完六下,李正面无表情丢下手中底部已是凹下去好大一块的无辜金瓶,一脚将身前血肉模糊的死人踢进挖好的土坑中,一抹面上飞溅血珠,在众人惊悚眼神注视下转身离去。

血痕覆面,有如未竟残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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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淮剧《金杯·白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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