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炎炎烈日不耐烦推开春日早间的薄凉,兴高采烈将一团团暑气热气抛向官道上蜿蜒迤逦的庞大车队。
且说那官道,宽处三十余步,窄处也有二十余步,路中以夯土为基,上覆砾石,复以黄土压平。路肩每隔十余步挖有一条排水道渠,路旁杉、松、冬青、杨、柳等林木葱葱郁郁,既能遮挡日光,又远看美观。
一只纤手轻轻挑起车架窗布。霜雪般的皓腕往上,一对红玉臂钏映出主人宜嗔宜喜的娇俏面容,正是已故御营骑军统制官呼延通独女,此时持节桂、柳、象三州军事并充本州防御使李岳换了聘书的未来夫人呼延玉英。
年方二八的小夫人见得窗外夫君展角幞头下额间已是泛出鱼鳞般细密汗珠,胸口的大红圆领公服也已经打湿一片却不顾烈日炎炎,仍然坚持骑马,一双好看黛眉不禁微微皱起,心疼唤道:”外头日光正盛,岳郎何不来车中与妾身闲坐?“
玉英小娘子所呼“岳郎”大概三十左右年纪,身高足丈八有余,因是才送别了被降级的桂州知州并一干愁眉苦脸的州中各级官员、豪商,所以此时仍头戴乌纱展角幞头,身穿大红圆领公服,足蹬抹乌皮履,腰系官家特赏玉鱼袋,一副公务正装打扮。
远眺此人,丈八身姿壮如熊虎,所乘战马矫健如龙,一双厚短浓眉刀削般斜飞,两只豹眼炯炯有神,好个英姿魁伟的年青将军!
此时李岳虽腿伤疼痛,但仍凭着一身军中多年练就的好骑术般端坐马背,腰背挺拔稳如青松,听得夫人呼唤反倒愈发挺直了腰,面上神情严肃,“娘子好意心领,可我朝岂有乘车的将军!”
“可此行乃是往尊翁家中,又不是觐于朝堂或出于军旅,夫君何必如此严谨。”呼延玉英瞧着李岳郑重其事的表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嗔怪着自手往车中取出一方锦帕,款款探身递向自家夫君。
马背上的李岳望着娘子削葱般纤细五指,硬朗面庞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却不伸手去接锦帕,而是左手一拨马缰,右腿轻点马腹,沉腰俯身,半悬着身子缓缓凑近过来。
车内的呼延玉英只当丈夫又在顽皮作怪,当下努力探身将胳臂又多伸展出些为李岳认真仔细拭去面上汗珠,却忽地皓腕一抖,玉面粉染,险些将手中绣巾丢下车去,原来是李岳趁她擦拭面颊时,竟促狭舔舐了一下她的指尖。
“官人公务事急,妾身在车中稍待!”眼看周围骑士个个挺胸叠肚,神态威严,目不斜视,呼延玉英既怒且羞,杏眼瞪着明明已经称得起一声“太尉”,却还一贯不着调的顽皮夫君,匆匆丢下话头便甩下布帘来。
李岳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盯住适才策马赶到的副将张晟,沉声问道:“子厚可有甚么要紧事?”
扰了上司雅兴的李晟对自家统制的不满目光习以为常,只在马上叉手向前禀道:“统制,后队车架几匹健马力竭倒地,无法前行,敢问如何处置?“
“这驿路三十里一马铺,且寻个宽绰处权寄下,多折些料草钱一发与他便是,子厚太过心细,这等小事你自处即可,何须我来下令?”李岳将手一挥,当即就要赶着追随自己多年的本族兄弟继续去跑马吃灰。
“容俺详禀。”李晟无语地看着心急火燎想钻进马车的自家统制,无奈一夹马腹,继续横在了李岳与马车中间禀道:“前后两个马铺兼着驿馆俺都遣探马查过,休说草料,连喂驴的糟糠也所剩无多!除是恁地,怎会轻易来扰哥哥!”
李岳一怔,不敢信道:“这驿路乃是钟相那厮在洞庭割据时,枢密院几位相公商量着新划的要道,为的便是一旦有变,方便军中急情传递,怎地才几年便破落至此?”
“不敢隐瞒哥哥,实情确是如此。”李晟严肃一拱手道:“那管着马铺的老军有一个俺却识得,大官人知桂平府时曾抬举他任府城巡检都头,自后年年节庆都来族中过与大官人见礼,他言这附近州府的驿馆马铺自大官人走后便一年年衰败,不但健马换了老马、病马,干草豆料,管军俸银多供应不足,且是凡蒙大官人提携过的都被一并发落了似驿馆急递、看守桥梁此等没油水去处。”
李岳听得禀报,一双眼微微眯起,右手马鞭无意识在鞍鞯上一下下敲着。李晟情知自家统制心情已然败坏,不敢多说,只低声唤两个打马而来背插令旗的旗牌官近身说话。
“难怪官家不但要将桂平府降为桂州,还恩准俺带了这许多老部下回乡,真真是洞若观火!”李岳忽地笑道:“既是因我李家遭难,子厚且去后队取些银钱替我赠与老都头……可还有其他事情禀报?”
“好教哥哥知晓。”李晟听罢旗牌官消息,皱眉报道:“前方有十几个商贾见了统制牙旗,哭跪在路边求统制出面为他等伸冤。”
“伸冤告状须去寻民事官,却来找我作甚?”李岳愈发觉得今日所见事情匪夷所思,叫人大开眼界:”此处离州城止不过四五十里路……难道又是旧识?因着我家遭了难?“
望着亲信副将无奈苦笑点头,李岳心中已是一阵无名火起,忍着怒意问道:“那两家的鸟厮趁俺不在又做下甚么腌臜事?”
“领头商贾是俺少时的玩伴,是个老实本分的可信人。他等本已在柳州货场按抽值纳过商税,一行取了子证沿官路投州城而来,却被巡检官强说是走了私道,要征商队货值两倍的税。”
李晟说得也是愈发恼怒:“如今商队货物被抢去泰半,他等不知如何回去与大小东主交代,回城路上偶然见得统制旗号,故来寻俺哭诉。”
“官道巡检,以纳税子证抽成本是常理,这些商人难道没有出示凭证?”
“为首巡检甚是嚣张,只推说自己不识字,骂道‘写的甚么狗屁东西’,劈手夺去子证撕了一半,让商人尽管拿剩下一半去寻人告状。”李晟一面告状,一面将半张被撕毁的纸张双手递上。
“生意买卖终究要守王法,子证既失,本官怎好僭越插手这桩糊涂案。”听得副将禀报,李岳笑了一声,也不去接那凭证,反倒平静下来:“既是旧识,子厚可将后队那几车缺了挽马的礼物赠与他等做个本钱,我军务繁忙,无暇拨冗,代我好生宽慰这位只懂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族弟一番!”
李晟闻言心下些许失望,但也无话可说,当即领了几名骑士驱马要走,却被自家统制轻声唤住:“道路巡检,禁绝私商乃是州中大事,这巡检既不识字,你待车队过后选一队马军自去教他,只莫要留下闲话,抄掠多少不必回禀,都算我赏与大伙!”
“多谢统制!俺省得了!”李晟大喜,一声唿哨,领着一群同样欢欣鼓舞的骑士策马往后队大车自取甲铠、武具而去。
李岳望着亲信副将杀气腾腾的远去背影,嘟囔道:“一天天的不消停,难怪都不敢派人来城里见我。”言罢拨马来到早已停下的马车跟前,在亲兵扶助下略显吃力翻身下马。李岳正待要钻入车中时,却见得一名自己依稀有些印象,军中唤作老范的骑士在几名背嵬亲军看管下狼狈打马而来。
听完一名亲军近前禀报,李岳眉头一跳,狠狠瞪了一眼惶恐跪地的老范,口中低低骂着,面上笼上一层霾色,思索片刻后只嘱咐旗牌官在外等候,自己双手用力搓了错脸面,露出一个阳光温暖笑容,这才踩着矮凳欢快步入车中。
马车缓缓前行,帘内自有一番好光景。呼延玉英见李岳入得车内,微微一笑,令身边跪坐的侍女取了个绣墩与他坐下,从身侧食盒中取了几样果馔点心、两个银碗,一一在钉了脚的小桌上排布妥当,便执一件金壶为李岳斟饮。
暗红酒液倾入碗中,几块晶莹小冰碰撞碗底,发出叮啷叮啷的清脆响声。李岳一口饮尽碗中美酒,赞叹道:“烈日暑热,能饮一碗葡萄冰酒,真真是神仙享受。”
呼延玉英见得丈夫喜饮,便打开身旁裹着厚厚棉布的木盒,使银镊取了几块切割好的冰块放入金壶中来,笑道:“自从官家弄出个'蜜雪'名号的皇庄冰店来,东京便也起了喜饮冰茶、冰酒的风气呢。”
“冰镇美酒,自是人间极品。”李岳摇晃着脑袋,细细品呷着口中残存美酒滋味,只觉一碗甚是不足解渴,不待呼延玉英来斟便亲手取过金壶为两人各斟一碗,口中埋怨道:“只是冰茶如何能比热茶?临发前,官家御赐那碗甚么,蜜雪'冰鲜黎檬水,又酸又甜,教我与一众同僚实在喝得古怪,倒是曲端郡王颇为享受模样。”
“叔父本就是个醋坛性子,不是郡王时便敢作诗酸讽官家,如今封了王号更是得意昂扬,区区酸黎檬,怕是正合他口。”呼延玉英捂嘴一笑,难得与丈夫一起调侃其自家那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郡王叔父起来,旋即想起适才自己隐隐听得的只言片语,放下酒碗担忧问道:“岳郎,方才我听子厚声音激动,可是又有事端?”
“不过是去捻死几只州中纛虫,夫人不必忧虑。”李岳不以为意,再斟了一碗冰镇美酒品着。
呼延玉英见自家夫君饮了一碗又一碗,干脆将金壶抢过在手,不顾李岳恳求,正色言道:“冰饮虽好,却容易伤身,岳郎仔细些肠胃!”
李岳见得美酒离身,忙起身剪拂,口中求道:“天下好物,凡能者应取应享,我既见了这酒,只想着一朝饮尽,如何能慢慢忍耐,还请夫人宽容则个!”
“只许再饮一碗!”呼延玉英见自家夫君明明已是三州节度,放在往日称一声李太尉也不为过,却好似孩童般不顾身份与自己撒娇,当下也是无奈,只得又执金瓶为他斟了一碗。
待到李岳美美饮尽,呼延玉英这才拿住金瓶收在身下,担忧道:“知州昨日在城中宴请夫君时,夫君便抓住城中军械缺额一事严苛责备,处处与他为难,可夫君刚来上任,何必如此认真?子厚又是个不肯吃亏的火爆性子,让他单独做事,只怕愈发显得夫君高调,惹来同僚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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