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庭院的园苑里,一座六角双层凉亭挂着红灯笼,将上下两层的飞檐都照得通亮,凉亭建了有些年月,亭匾上“听雨”两字与两边楹联都褪了色,亭柱边椅也斑斑剥剥,已经残旧。细雨淅淅下着,苑内花树池塘雾蒙蒙,只有这处亭台亮着光。
亭门旁搁了个红泥火炉,有人打扇烧着茶,还有人屈膝倚坐在边椅上,时而望一眼园苑,时而昂首上观,视线透过中空的亭心望到顶上一层,隔一会又望了望苑边的庭院。
亭子左右闭着两对隔扇,阻了些夜风,亭中央摆了一张方桌,桌上一角放着六个青色粗竹筒,两个装着白米粒,另四个被倒空了。一堆白米粒堆在空竹筒边,很大一部分被铺在桌面,像孩童推玩泥沙般,铺得有形有状,仿似一幅米粒画。那一颗颗米粒铺陈成的,确实是一幅人像画,几个指头不时往那堆米粒里取米,往画像里填补,填得细致认真,不慌不忙,慢慢地人像被铺画完整,有发髻有衣饰,有鼻有眼,是一个端庄秀雅的妇人。
坐在桌边的米画人站起身,绕桌走了一圈,观看着自己的杰作,时不时作一点细微调整。那米粒画不只有形貌,还带着忧惧绝望的神色,实已属佳品。那人却只是坐回椅上,认真审视,仔细思索着。
今晚的天赐别院,由沈述当值。每逢他值夜时,他多半会铺抹这种米粒画,常常一夜无事,便玩着米粒渡过了。
这一幅人像,他涂抹的是飞花宫主归顺天赐府前的神容。
他作这种米粒画,是将心中的记忆于手里复原,务求精细准确,没有瑕疵,在推动排布着一颗颗米粒的过程中,记忆中的影像不断闪现,与他手下的画互相勘核,而他正是藉由这种重复的构建对所涂画的人与物深入探析,不断揣摩,在内心形成异于常人的辨识。
比如,刚完成的这一幅人像,他能从形貌穿扮探究出飞花宫主的喜好经历,而凌千容的这个神态,他在推涂中不仅能辨察真伪,推断她的个性,还能因某些不同的细微表情与动作,摸索推测出凌宫主的真实心声与日后变化。
对于沈述而言,这种构建揣摩是他的一种才能,也是一种消遣,乐此不疲。
他将飞花宫主的人像轻轻抹散,把米粒又堆成一堆,然后开始涂抹下一幅画。这次他画了一个中年男子,玉冠道衣,颔下三络须,神色愤恨中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烈,是无极门门主。每一线块每一空隙,他都推抹得极小心极巧妙,烹茶的手下端了茶轻轻搁竹筒边,他也浑不理睬,仿佛坠入悟道的忘机者,一心只专注着手边的活儿。
直到西北角院墙上颤弦般响了一响。那种响动在雨声中显得极细微,是弦索刮着瓷碗擦出的震颤音,宛如拉弓出箭后的余韵。天赐别院的四面院墙与屋脊上都拉有马尾弦,两端覆扣两只瓷碗,中间也摆放着不少瓷片铁块,有人翻墙越屋时,身手太低或不留神,或者手攀或者脚踩,冷不丁便要中招。那些瓷铁不只能刮伤手脚,还能与弦索擦出声响,若在平常晴夜里,这警讯十分清晰,必然惊动别院四下里的护卫,而一到下雨天,这布设就出了缺陷。以沈述的功力在雨夜中听音辨位也不太灵敏,能听到这微弱响声,还得归根于这座别院只是个三进院落带花园的府第,不似京师天赐府那般豪阔广大,也因此,没有京师府邸那么多的机关陷阱。因宅院在修葺,甚至只有墙脚边拉网结铃悬置石块,做着些简单的防御布置。
沈述深知自家功力高低,对那连院墙都翻不过的夜闯者,排除掉雨夜里觅食的野猫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后,只能暗疑是三流蟊贼,可是什么样的蟊贼竟敢来闯天赐府的宅第?他起身走到西北方位,仰首望向上一层亭顶悬立着的八面铜镜。那个烧好茶正闲着拨弄炉炭的手下也“咦”地一声,跳上边椅高高仰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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