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翀似乎有些意外,心想不参加大会也就罢了,还在妄自菲薄。
随后淡然一笑,云长安的品性他大致了然于胸,和朝师很像,都是一路货色。
蔺翀随即又问了个问题,“那你觉得如此开办大会,是否有些不妥?”
这种事情不该由他考虑,云长安就随意答道:“你们觉得是对的,当然是对的,都已成事实,又何须再问这些不切实际的问题,再者说了,我不过是个小修士,左右不了如此盛大的大会,你们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做好了,虽然有些残忍,但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当争必争嘛。”
蔺翀眯着眼,心中却稍显震惊,笑谈道:“好一个当争必争,那如果争不过呢?没有了争下去的希望,又该怎么办?”
云长安转身看向远处,虽然参会修士都已经进入了兽林,但他们的师尊长老,可是留在此地,等着弟子凯旋归来,这争夺旗帜,本身就是大旻王朝希望见到的,就像是这个世间,总要为了一些自己在意的东西,去奋力争取,当然是件好事,能赢更是好事,若是败了,只得是自己的命不好。
云长安说道:“若是没有了争下去的希望,就会被这个世间遗弃,我想他们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命数,总要为了心中所求,尽一份努力吧。”
说到这里,云长安口中喃喃有词,“若是这样,会对这个世间失望的吧,与其苦苦挣扎,倒不如彻底毁灭掉。”
蔺翀脸色凝重,已然深陷其中,“当争下去,不可退却吗。”
云长安正色道:“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结局并不好,也不想对自己失望。”
蔺翀怔怔出神,“就算身死也不悔?”
云长安点头道:“不悔。”
蔺翀猛然起身,在云长安周围来回踱步,步伐紊乱,竟然连个孩童都不如。
云长安不明所以,就说了一句话后,让这位成熟老者,竟然连风度都顾不上?
蔺翀口中低声呢喃,“杀过很多人,事后往往带有一丝愧疚,心魔丛生,本以为是天命让老夫受此折磨,想来想去,竟被牢牢困在心头,无法摆脱,这茶像是凉了,又像是热了,可始终找不到扑灭心中那股愧疚……”
周围夹杂着阵阵斑驳戾气,又凝聚在蔺翀身旁,如一柄利刃,震动四方,久久无法消散,好在大旻王发现了此处异常,一手镇压,才没有让这些戾气乱窜。
云长安伸手劝阻,却发现蔺翀早已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上前,反而静静看着蔺翀周身景象。
最后蔺翀瘫倒在地,双手撑着脚下泥土,老泪纵横,只是抬头望向云长安,抽泣嗓音不绝如缕,“是我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南征北战,杀过无数无辜的人,也未能报灭族之仇,就连那位仙人的面容,都不曾窥探过,又何谈报仇……老夫悔恨年少的自己。”
云长安皱着眉头,轻抚着小葫芦颤抖的身体,似乎被这一景象吓到了。
众人皆是朝着这里望来,大旻王一步踏出,来到身前,眉头紧锁,似乎从未见过蔺翀如此失态,便是询问道:“云小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国公会失了心疯,若是再这么下去,整处望暻小镇都会毁在他的手上。”
大旻王边说边释放元气,稳定心神,这股难以压制的戾气,如同魔主临身,许多戾气从蔺翀身体里跑出来,如溪流汇聚成江河,逐渐壮大,形成了一道高高罡风,周围林木,全部拦腰斩断。
云长安见状大事不妙,方才还在有说有笑,怎会转眼间变成这个样子?
大旻王吃力强行压制,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里头。
哪怕是云长安见过很多人,眼下这种情况,完全超出他的预料,简单的交谈,让蔺翀变得疯魔,脚下的青砖石瓦,被这一股暴躁的戾气,悉数崩碎。
大旻王出手都无法护下,周围槐树摇曳生风,吹过脸庞,竟有种刀尖划过的感觉,随着蔺翀再度痛苦倒地,双手紧握,面目狰狞,一拳轰向大旻王的脑袋。
大旻王寄出一盏莲灯,红光大盛,把此地气机全部遮蔽。
蔺翀心魔再生,此刻这位老夫子,全然没有了往日了淡然,嘴角沁出鲜血,此刻他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但双手握拳,痛捶心口,以此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入神境修士,最难的并非修为不能精进,而是在元魂游离炼魂时,要压制住内心的躁动,稍有不慎,便会让心魔趁虚而入,这是极为艰难的一步,很多都是都折在对抗内心心魔的途中,元魂出体,远游浩天,这是必经之路,谁人都无法幸免,若是过不了心中这一关,难能踏足归一。
在元魂出体后,所见的不只是世间寻常之物,元魂则去往一处玄而又玄的混沌世界内,见到的风景大不相同,风光无限,却也更加险峻。
这种混沌世界,又与现实不同,反而更像是在内心中所构建的一种世界,若是能够在这混沌世界中主宰一切,则会看到归一,反之内心的那些恐惧,演变成心魔,直到身体陷入一种滞愣状态,渐渐吞噬一切。
入神境难就难在战胜自己最为弱小的一面,蔺翀此刻便是陷入了混沌状态,难以自拔。
上古时期的修士,把这种状态称为问心关。
入了归一境,这种劫关,愈加平常。
劫关走过,向天问道。
难的是一些修士,无法走过劫关,或多或少会倒在数不清的关隘当中,更为恐怖的是最后一关,世人都称它为天道关,想要跨出那一步,直问大道,难度可想而知。
如今的修士早已不知道这一切,尤其是入神境这些已然站在顶峰的修士,遇到了自身心魔,要不就是整日浑浑噩噩,要不就是去修身养心,避免心魔横生。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只是一味的躲避,终究会自毁前程,甚至被心魔吞噬,跌了境界,至此再也无望跻身归一。
蔺翀不知道,因此才会寄茶养心,虽有成效,但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蔺翀曾入心魔后,在混沌世界与一位站在高处的修士斗法,险些被打死的次数,俩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不清楚,自己的心魔从何而来,只能尽量避免此事发生。
为何那位不到百岁的南暮真君可以,自斩天道神罚,立于不败之地,一路高升猛进,从安南洲到信阳域,以剑破境,直达归一境,而他不行?
曾尝试过不下百余次破境,但始终找不到破境契机,那些看不见的气运,又如何撷取?他曾不只一次问过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可就是没有自问心魔的勇气。
翻过许多古籍,走过东清界每个角落,见到过很多修士,都曾问过这个问题,心中心魔该如何消除,但都没有明确的答案,和蔺翀一样,所有的修士,都在说着,入神境越久,越要避免冲突,凡事心平气和,不生心魔,蔺翀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
大旻王双手托着蔺翀,只能借着一丝丝元气,来稳定他的内心,让他保持冷静,但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闪失,蔺翀彻底发疯,那蔺翀的前程就彻底废了。
蔺翀突然停下脚步,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浑身戾气不散,但有所示弱,“父亲,母亲,族中的亲人,我对不起你们,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找不到那位仙人,无法为你们报着血海深仇……”
看着浑身浸透血气的老夫子,云长安却突然想到了冰方曾跟他将起的些上古时期的迷失,一位剑修,自斩心魔的事情。
记得冰方曾说过,心魔于过往诞生,从未离去,寄心间,至于如何破除,他不清楚,只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云长安口中莫名呢喃道:“大仇未报,心无难安,过往所行之事,必不能悔,也不敢悔。”
这句呢喃话语,如同蚊跃耳畔,实打实的传入蔺翀耳中。
但在蔺翀耳中,犹如旱地拔山,轰然炸响。
蔺翀眼眸逐渐清明,呆呆的望着开口的云长安,仿佛心魔败了半分,逐渐隐去。
依稀记得当初那位仙人,站立穹顶,携四方气运,自击神罚,一招不成,便又是一招,直至身体血流成河,可还是吐了一口痰,向着天道神罚轰去。
神罚破碎声响,渐渐地传入蔺翀模糊不清的印象中,每每这个时刻都会想起,残留的天道神罚,落入人间,把自己的家乡,轰成断臂残垣,族人无人幸免于难,没有了直面这惨绝人寰的勇气。
在现在之前,蔺翀从来也不愿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族人的身死,仿佛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的景象。
他心里清楚,他不敢看。
蔺翀缓缓抬头,深深呼了一气,伸手擦拭着额头血汗,轻声道:“果真如此。”
蔺翀双手作揖,仿佛恢复了往日淡然,淡淡看着为他解围的大旻王,没有痛彻心扉的解释,只有面色苍白平静,一步步走向云长安,转身后,对着上空,抬头喃喃道:“终有一天,我会站在仙人面前,为你们斩下他的头颅,报了这灭族之仇。”
这一天,云长安平静的内心,生出一丝异样,心中只觉得对不起爷爷,是个不肖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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