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一部不会停止运转的机器,走廊灯光暗无天日,人们脚步匆匆忙忙,大部分人的表情并不开心,所以这是常是一个负能量的聚集地,悲伤,绝望,惆怅,愤怒,不甘,无奈...这些情绪漂浮在空中,当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同时无数的声音传入我的脑袋,走廊里脚步声,电话声,护士小推车声,窃窃私语声,护士站广播声,病房内手机视频声,病患交谈声,点滴滴落声。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安静,但没有丝毫办法,我只想在每天的治疗时间结束后赶紧逃离。

正常的一个疗程被分为三个阶段,一周的化疗药物,半个月到一个月后进行两周的亚砷酸注射,最后忘记是一周还是两周的维A酸片口服,这样的一个疗程要重复十几二十次,持续在2-3年的时间里,用漫长的时间隔开是为了让身体能在化疗药物的侵蚀后可以得到短暂的恢复,来继续抗住下一次的侵蚀。

说起来,我的身体好像是专为化疗而生的,所有化疗的副作用都在我身上降到了最低,我没有每天吐的昏天黑地,所以可以得到更多的营养和免疫力,也没有各种皮下出血和内脏出血的意外,甚至连头发都只掉过一次,因为那次用的化疗药物效果太强。但这个过程依然是折磨的,每次开始第一周的化疗药物注射时都是一个一切指标正常的正常人,在这开始的一周里,每天注入一袋真正的化疗药物,加上几袋不同的养护辅助作用的药物,如果呕吐严重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几袋营养药物,就可以几天甚至半个月不需要吃饭也可以维持生命。那些化疗药物基本呈有色液体,用深棕色的防紫外线袋包裹起来,连输液管都是防光的,通过留置针或者picc植入身体,就可以免去每天扎针的痛苦,同时可以一定程度上保护血管。留置针一般可以在身体上留3-7天,picc则可以几个月到半年。我不想终日在身体上带着一个外部连接器,所以每次都只是选择在注射器打一个留置针,带上一星期。

这一周的副作用主要来自于药物刺激,首先刺激血管,会沿着液体流入,从手掌到手臂,再到肩膀,整条静脉自上而下被刺激得通红,同时伴随着由内而外的疼痛,那种痛像是胳膊里住着一条蛇,它在里面疯狂扭曲撕咬,但你抓不到也无法抽出来,只能从外面用力地拍,直到拍的皮肤通红也无济于事,后来用冰敷,冰到没有直觉才感觉好一点。接下来后面的几天,开始刺激胃,让人一直产生恶心,看到食物开始厌恶,仿佛一切食物都透露着腐烂的气息,需要与一切油腻、重口味隔离,减少刺激。这两种副作用,仅仅是损伤最小的副作用,剩余的肝肾功能损伤并非肉眼可见。

一周的注射完成后,出院回家养护,化疗药物的真正作用才开始体现,它杀死了体内绝大部分的造血干细胞,真正的目的是同时杀死癌细胞,因此造血功能会暂停数日,体内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骤降,导致不可剧烈运动防止脑部供氧不足、不可接触一切物品防止细菌感染、不可磕碰不可猛烈动作防止体外体内任何部位出血无法愈合...这段时间是最危险的时间,每日监控血常规指标,随时准备在白细胞到达人体所需最低阈值时注射瑞白(一种一针300块的快速提升白细胞指数的特效药)来提高免疫力,在红细胞和血小板到达最低阈值时准备输血、血小板来应急。注射的这些东西除了暂时提升血指标,没有任何治疗用处,花掉的钱像打水漂一样一把一把丢出去。

直到半个月后,所有指标恢复正常,再次成为正常人后继续住院进行第二阶段的治疗。第二阶段注射的是一种名叫亚砷酸是药物,通俗来讲是砒霜的提纯物,具体药理已经记不清了,但因为剧毒,每几毫克药物需要大量的生理盐水来稀释,因此那袋药非常巨大,大到需要一袋用一整天都时间来注入体内,它的刺激性不像化疗药物那么大,但长久的输液让人精神崩溃,再急躁的脾气也会被日复一日的输液的囚牢磨得粉碎。每日白天,都在看电影打发时间,所以我看了很多很多的电影,看着世界各地不同的导演们讲述的故事,介绍的人生与经历,我常常唏嘘,特别的故事很多,多到让我觉得自己的故事都没有那么特别。而剩下的,只记得每天完成输液的那一刻,仿佛重获了自由,急忙的跑出病房,跑出医院,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

那段时间让我到处仔细观察了济南,准确的说是槐荫区和市中区,除去经七路与经十路,宽阔的马路并不多,大多是老久的仅有几米宽的小路,傍晚时人很多,路面也尝尝不太干净,自行车电瓶车来来往往,吵闹纷杂,人们纷纷下班回家或者外出散步,而我戴着耳机,把胳膊上的留置针藏在衣服里,拼命地想要融入人群里,融入进看起来好像正常人的生活里。音乐就像是现实的滤镜,它给所有眼前看到的景像都赋予了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在行走的过程中逐渐浓郁,仿佛我每个转头,都是电影中的画面,行走在镜头前面,一切看起来都变得美好。外面的城市光鲜亮丽,而我不得不面对我的现实,有时在深夜里才回到病房,除了走廊里常亮的灯,病房都已然沉睡,护士在站台值班,偶尔有病人走出房门去洗手间,也偶尔听到家属在走廊小声打着电话,诉说着看护的人的病情,到处都是劳累的人,疲惫的精神,人们都没有办法,也都想逃离,但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第三阶段仅仅需要口服药,所以我可以回到学校上几天学,在那时治疗过程好像并没有让我疲惫不堪,或者是我太想成为一个正常人,但同时我又想自己给别人的印象能和他人不一样,在学校我常常很有精神,但并不是对待学习。因为化疗副作用脱发的那段日子,我买了一顶针织帽,能把整个脑袋包住的那种,我把它拉到上眼眶齐平的位置,除了脸以为全部盖住,有时这种感觉让我很安全,直到后来我把耳机线从脖子后面绕下来,在外人看来完全看不出我在戴着耳机,我终日活在音乐的滤镜中看着眼前的每个场景每个人事物,我经常在发呆、思考,那可能是我最感性的一段时间,也是我人生里浪费掉的第一段时间。

三个阶段往复循环,我在这生死循环里不断地挣扎,数次发烧病危,常常在城市游荡,完全浪费青春,总是漫无目的。那时从没有想过未来,未来想做什么,未来想去哪里,这些通通都与我无关,这样反倒没有什么压力,每天努力活着,想着坚持到下个疗程,一个接着一个,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当一个人仅仅是以活着作为生活的目的,在正常人眼中看重的学习、关系、情感、礼物、美食、节日等等通通都变得不再重要。我自幼是个自私的孩子,只顾眼前舒适,现在身处这样的状况,开始变得更加没有目标,没有方向。长久的治疗与休学让我与曾经的同学完全脱节,我曾经经常在qq空间或是腾讯微博里发些生活的无病呻吟,但自此开始,我再也不想说一句话,仿佛生病良久后,再经历的正常的人生,都早已是别人经历过得,滞后的经历与成绩都毫无新鲜感,我再也跟不上大家都脚步了。曾经再好的同学离开后也逐渐疏远,他们也越发优秀,在刚刚起步的青春里努力拼搏朝气蓬勃,只有我带着疲惫的精神与身体,毫无目标与追求地在匍匐前行,封闭自我。

生理上的病远没有心理的病难以愈合,这种封闭是长久的症状,它把我的性格完全扭曲,把一个爱动的人变成一个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人,拒绝表达逃避沟通,对于关系完全不想处理。这些症状在癌症的面前着实微不足道,因此更加难以察觉,但它的影响远比生理上的病痛来的久远,从那开始,我才是真正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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