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三个摊位:一个卖小型服饰,一个卖厨房用品,一个卖手机壳——还可以贴膜,都摆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天桥上。还好我们人多,一人带一点东西,城管来了也都能跑掉,跑掉之后还要徒步走大半个小时到更远的天桥上去。那座天桥摆满了——与其说摊子,不如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像个小型集市。我们售卖自己的手、脚,为了让这个城市留住自己。我们售卖我们,售卖天马行空的愿望,为了繁华路灯下一缕缥缈的青烟。他十三岁辍学出来画画,直到现在,他已经37了。我想他现在如果能给自己画一幅自画像,一定是这样的:长年穿着发白的格子衬衫配凉鞋,有着一口黄牙,一双黯淡而世故的眼神,被黝黑油腻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仿佛疲惫把灵魂揉碎了,涂抹在他的脸上。总是这样,母亲总是与黑脸男人有着不解之缘,他们的人生自娶了这个女人起,就不幸的各有所趋。她的孩子,生的横七竖八,也没有个样子。

她遇见他时,她正在当保姆,照顾了生重病的他。他病好后,他们就在一起了。那年,他二十四岁,她大了他整整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命中注定地爱上了这个不幸的中年女人。他的前半生吃穿不愁、无忧无虑,过的太顺畅了,命运正在为他准备一份大礼。它让他与她做爱,让她给他怀上一个女孩,辞去了工作,让他为此欺骗他的父亲说是男孩,他的父亲还因此在她怀孕时准备各种山珍海味,它让他的母亲死去,父亲死去,让他失去经济来源,让他和他的孩子被冷血的亲戚所抛弃,在地里挖红薯吃,让他和她离婚——因为他爱这个城市,而她不爱。

如今,他的苦难仍在继续,我也仍不明白,这份大礼自送出的那一天,也就是他与她相遇的那天起,什么时候能有个尽头。

他如今依然爱她,他爱她,如同爱他那悲惨的命运。他与她做爱,不过是与苦难做爱,他的人生也不过是在她白皙的胴体下惶惶终日。所以自我爱上这座城市的灯光起,我就惶恐的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成为给我招致一生磨难而不可喘息的“命运大礼”。

但我依然会爱它,如同他爱她一样。

回去的事宜已经定下,在这里过完年就走。买来一串鞭炮声,拌着一锅花甲,年也就这么咽下去了。没有哀伤,只有城市无人的街道冷寂地瘆人。

我们回家后,母亲给继父打了一通电话。他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打了几十通电话,她一次也没接,他向她埋怨到。她解释说她回老家过年了,他便没再提——他原本也没打算一直喋喋不休,讨个说法就行。他的性格不坏,只是有点大男子主义,这可以理解,像他这样的人对我们没多大坏处。我是说,真的,他帮了我们很多。如果不是他,我连高中都上不起,初中毕业我可能就要出去打工了。还有一点也是真的——那就是我讨厌他这件事。我讨厌的人其实极少,但我尤其讨厌我的母亲。她头发稀疏,嘴唇厚而干,眼神黯淡,像蒙上了一层薄膜,身材上宽下窄,像个陀螺。在我看来,这一切都象征着:要么是她已疲惫不堪,要么是她的灵魂。而她两者都占,这就导致我必然会讨厌她。我还年轻,又爱美,没办法不讨厌她。所以我也会讨厌继父——他们一样老得一塌糊涂。我们的观点不是观点,它只是从嘴里吐出来的炮弹,什么新的旧的、好的坏的、该死的不该死的言论都混在空气中一同炸开,所以我们经常沉默以对,避免交战。

在搬到继父家的那天,我们意料之中的吵起来了。没有办法的事,我单看着她那张脸,就想吵架。她那张脸没有在她该在的地方,没有在熟悉的小出租屋里老老实实地坐着烤火盆,下大雪的天儿,跑来这山沟沟里,十里开外都没几个人毛,你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吼一嗓子,老天爷都可怜你陪你说几句话。我是恨得心痒痒才跟她吵的,在旁人看来,我准是撒癔症了,实则不是,我确信当时十分清醒,没有在撒癔症。我只是觉得,那天下着大雪,又看见了一张没有裹在小出租屋里老老实实烤着火盆的脸,我心里直犯怵,该吵一架了。

回家后,她和继父做爱,我听见了它的出现。不过这一次,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振作。直到有天我梦见了她和继父生了一个孩子,然后我离家出走。我才终于醒悟:它,这种原始而荒寥的声音,将成为我命运的大礼。做完那个梦后,我便一厥不振了,再没从悲观中走出来。尽管我知道那个梦几乎不可能实现,后来也的确没实现,我哀伤的是一个现实,对于梦中的我来说的现实。她的遭遇让我想起了那个哥哥,在我听见它声音的那一刻,她与我产生了共鸣,我与她在梦中融为一体。她的哀伤使我一厥不振。

这一切的哀伤都意味着,我的那个哥哥也曾有一个类似的哀伤:他父亲去世了,母亲在他父亲去世没多久后便再婚了,找了一个年轻她十二岁的男人,格子衫、一口黄牙,以及发起火来就忍不住动手的暴脾气。她和他生了一个女儿,成了他的妹妹。他们说他喜欢抱着她,把她举得高高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离家出走,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再没回来过。过了很长一段后,才有了他的一点消息。他仍不愿意回来。听说他后来当了大堂经理,有了女朋友,她让他娶她,他说他没有家,不能耽误了她。她的母亲也因为要照顾妹妹,没有时间去找他。他们就这样毫不相干的过了二十几年。而他母亲的银行卡密码一直都是他的生日。当时很多事我早已忘了,他与我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他的故事也是我从母亲那里听的。我并没有想过,这个人、这个形象出现在我生命中,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过就是他,故事不过就是我听的一个故事。后来我听见它,梦见我离家出走,我就明白:我就是他,我们的命运是环环相扣的。她第一任丈夫去世后,他的遗像和一把匕首被收纳进一个褪色的行李箱里,放在了衣柜顶部。那个行李箱就这样蔑视了我许多年。我挣脱他的蔑视时,他已被我的好奇心狠狠地放倒在地。当我以为,我下一秒就能将它开膛破肚,让它臣服于我的时候,我输了。我看了一秒就将它狠狠的盖上了,感到万分惶恐和羞愧,像是见到了极高维度的天神。在开箱时,我想到了哥哥的遭遇,为之惶恐不安。这个行李箱装着他命运的大礼,我也为之不安。这种不安早已预示了我和他环环相扣的命运。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