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兰跑远,辛桂儿的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刚刚那个泫然欲泣、胆小如鼠的伪装被尽数卸去。眼前没了外人,辛桂儿从表情到仪态都放松了,与几分钟之前判若两人。仿佛是无形包裹着这个人的假皮碎成屑,密密麻麻自上而下被刮落。他的眼睛里满是漠然和不屑,双手不再作揖,腰肢也不再屈从,全身的气质变得古怪……像是有一个与现实截然相反的什么东西从镜子里爬了出来,附身在这具干柴似的肉体上。
“桂!你站这做什么呢?”
辛桂儿靠着墙壁往后望去——是那个蠢货厨子回来了。
柯鹊满脸通红,头发丝都粘成一绺一绺地黏到了他的额头和脖子上。辛桂儿上下打量他,看见这人正吃力地拎着一个兜满水的大铁桶。
“砰——”
柯鹊重重地把桶放到了地上,大喘着气问辛桂儿道:“瞧见张叔了吗?他刚叫我抬水来着,怎么突然没影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啊,蠢货。辛桂儿眯起了眼睛,在心里鄙夷着面前的蠢人和他那同样愚蠢的师父——也不知道那时姓张的是怎么看上他的,害得自己前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留下来。
“他早去帮忙了,姓……张叔让我和你一起进城报官。”
“叫我去?我不会骑马啊。”柯鹊在脖子上揩了一把汗,直起身子问辛桂儿道:“那我这水怎么办?”
“有人会来拎去的。走吧,我骑马载你。”
信以为真的柯鹊很快就跟着辛桂儿一块离开了。
他搁下的一桶水最后也被人借走救火去了。
所有文府里的幸存者都沉浸在扑救火势的紧急里或自己与外界隔离的世界里,没有人分心来关注那些默默离开的人。
一直到太阳落山,这块文府的地盘才慢慢凉了下来。
府里府外面目全非——烧得漆黑的墙,七零八落的碎物,漫天飘散的烟灰屑和摆在院子正中间的一些胡乱拼凑起的骨头块和可疑衣料都在骤降的温度里无声哀悼着文府众人今夜注定的失眠。
寒风瑟瑟,有人在空旷的地方小心地堆了火,许多人围坐着依偎在一起,脸上、手上都脏的不成样子,头发也多是胡乱披着,或者被大火烧得又卷又脆,随手一捏就碎成了粉末。山野里的冬夜从不太平,明明四下诡异地阒静,但时不时总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唤声在黑暗中被因焦虑而恍惚的人们隐隐约约捕捉到。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里变得沉重。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日复一日的听人摆布早早消磨了他们对未来的想象力,甚至迟钝的人们到现在潜意识里依旧觉得今天的变故只是一场凌晨就会消散的梦。他们无事可做,只能盲目等待,希望出现任何一个有权安排他们接下来命运的人。
不过准确地说,院子里确实还有人不是这么想的。同样的布衣之下总会藏一些不一样的向往,异己不会随便抬头,除非时机已到。
月兰突发奇想,决定给他们这个抬头的机会。当自己的幸福指日可待,善良的人头昏脑胀,大多忍不住往外播撒一些甜蜜的雨露。
于是丫鬟在聚人的院子里挑了一块亮点的位置站立,向众人说道:“马厩里还有十几匹马……这四周山多路岔,又是夜深人静的,张叔怕是在路上出了事,迷了路回不来,有人还有力气骑马出去找找吗?”
她披着别人硬塞给她的一块桌布,慷慨激昂地对众人说道:“我看咱们坐这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山里有野兽,现在出去的人也许会遇到危险,就再也回不来了——可文府是大家的文府,它荫蔽了我们这些下人这么多年,我们不能因为一点小困难就畏葸不前——今夜有人愿意出去吗?规矩什么的暂且不顾。”
月兰的言外之意是——那些平日里被严格限制自由,只能在文府里行动的一些奴隶也可以独自出去“找人”,而且路上也许还会“迷了路“或“被野兽拖进了山里”,然后再也回不来了——其实就是可以借此从文府里毫发无伤地消失了……
大多数人心领神会,开始交头接耳,也有人沉默不语。过了没多久,就有几个人自告奋勇——自然不是那些个平日在府里稍有些地位,与其他人相比过得算“养尊处优”的,大夫人宠爱的得力助手们。大义请愿的基本上是府里一些常常被忽略、姓名不详的角色——他们或者是不情愿地被家里人卖来或骗来文府干活抵债,或者是形单影只,被大夫人掳来取乐,或者是世代为文府做奴从末被允许脱籍……
神蔡恁大,只要有命走出这片荒原,不被守门的阎王或邀功的狈抓住,总有地方可以让他们活得更安心——眼下便是千载难缝的好时机。
三三两两的手举了起来,月兰都允了,并让他们结伙凑马走。
要出去的人和月兰简单打过招呼后就径直去马厩挑马去了,其中有些临走前还特意过来和月兰道别,顺便说说一定把救兵带回来的豪言壮语……马厩不一会儿就空了。
月兰一一嘱咐完陆续离开的人,也在篝火边坐下烤手,忽视某些明晃晃射来的怨毒目光。留下来的沉默人群中免不蛰伏了些牛鬼蛇神,准备伺机将她一军,但月兰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大水花,因而也懒得费心思在他们身上。
想走的人都走完了,破败的府邸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清醒着疲惫。张叔至少半夜才能带主持大局的人过来,无论是最近的县令,还是什么更有权势的发号施令的大人物,都别无二致。每月例行巡查的人还得两天后才会来,就算消息传到能管事的鹬傀使域主耳朵里,他们派人过来至少也得一天以上,若是大部队就更慢了。宫里的人知道这事时,估计已经回天乏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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