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怎么样?”
没了就没了。家丽也不多问,把蛤蟆皮放在沙发上。
“挺好。”
小年知道是问他对象和孩子的事。他摁灭烟头,“没了。”他和那人已经分手,是个本地女人,孩子生出来带走了。到了这个年纪,他不习惯撒谎,跟妈妈,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小冬呢。”
家丽从包里掏出那张“蛤蟆皮”,问:“人呢?”
“安泰过日子。”
小年一笑,“你倒不显老。”那口气好像他们是姐弟。小年走后,家丽找人算过。大师说,小年跟她命里“比肩”,这辈子是母子,上辈子却是姐弟。
小年想问依依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家丽猜透他,忙说:“依依也好。”
“也老了。”家丽说。是说小年。
小年嘀咕,“都好都好,挺好。”
静默许久。小年难得露出笑容,问:“这么盯着我看干吗。”
“饿不饿?我去下碗面,家里有面没有,鸡蛋呢……”家丽絮絮叨叨问着。
岁月不曾饶过任何人。包括他。
她终究是个妈。
坐在灯光下,家丽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儿子。他也看她,只一眼,他掏出烟来抽。
国庆光明要回来。家文提前准备菜。这日一早,就去菜市采买。光明喜欢吃的,她格外留意。鸡要买活的,还有黄鳝、螃蟹。光明不喜欢吃大闸蟹,倒喜欢吃当地产的小野蟹。得碰,偶尔有农民拎着网兜子来卖。菜市人多,家文抓紧钱包,低着头走,在豆腐摊子跟前,突然有个老妇拍了她一下。
“不用弄。”小年说。
“家文!”她叫得出她名字。
家丽忍不住去收拾。
家文看着老妇,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她来上海,也是静悄悄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私下有联系。在网上。家丽还特地下载了聊天软件。上次他说,准备结婚,有个孩子。“这边。”小年带路。这是老城区,房子已经很破。没有电梯。小年住在五楼,是租的房。家丽跟着小年上楼,开门,家里都是箱子,杂物,桌子上乱糟糟的。他现在跟几个战友合开货运公司。
老妇笑着说:“记不得我了吧。”
她没叫他儿子。他也没叫她妈。
家文端详了一番,才豁然想起,这人竟是当年跟卫国一个办公室的朱一凤。光明叫她朱奶奶。家文连忙叫朱姐好。
她伸着脖子,从后视镜里看司机的脸。路灯的光影迅速从司机脸上划过。两个人都没说话。开到个小区门口,司机停好车,下来。家丽超稍微看清他的面容。是小年。还是她的那个大儿子。清癯帅气的面庞,岁月不改。
实在惊讶。光明小时候她已经是“奶奶级”,几十年过去,竟仍在人间。“怎么也在这买菜,身体还好啊?”家文照例问。
收拾好头面,穿上那双暗红色破跟皮鞋,何家丽走出旅店。往北穿过上海老街,何家丽在典当行门口站着。大约十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来,停在路边,家丽拉开车门上去。除了司机,整个车只有她一个人。
朱奶奶说:“老伴走了几年了,搬来跟女儿住了。”家文才回想起来,朱一凤不生,女儿是抱养的,能这么孝顺,也是难得。
“当然,”小玲又恢复笑脸,“你妈我是有独立住房的。”
朱奶奶继续说:“身体也不照土语:不行,心脏搭桥好几次了。”家文早看透了,身体好的容易早死,就是这种病病歪歪的,有时偏活得长。“看你还行,能活。”家文说好话。
洋洋破解,“过年我回去,有地方住么?”
朱奶奶自我怀疑,“可还能活几年该?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又问:“光明呢?”
小玲说不出话,尴尬。
家文简单说了说光明的情况。朱奶奶笑道:“打小我就看出来这孩子以后有出息,脑门宽,下跳棋我下不过他。”家文客气几句。
“你的专长。”洋洋还是笑。
两个人站在菜市边又聊了好一会,谈到原来饲料公司的老邻居,家文搬出来之后,又没要还原房,多少年不联系,近况全不知。朱奶奶一一细诉,多半是,哪个哪个又死了,哪个哪个不再了,一嘟噜算下来,竟没了不少。
小玲觉得被问得体无完肤。只好继续诚实,“有生。”
活着真庆幸。
“生孩子了?”洋洋继续问。
聊得差不多,两个人依依道别,不过没留电话,都说再见,但彼此心里大抵明白,恐怕这次一遇,是此生最后一面。
洋洋笑,“还港台腔,结了就结了还有结。”又说,“挺有魅力的嘛。”
国庆光明又回来了。他现在对回家已不太抵触。时移世往,他走着上坡,那些走下坡路的,自然对他客气许多。来家一顿吃。一家人少不了在饭桌上教训妮妮一通。她学习不好。这是“原罪”。吃完饭,光明打了声招呼,说下去走走。在楼下转了两圈,深觉无味,一辆出租经过,光明招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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