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萍生了个儿子,赵家喜添男丁,一家人自是欢喜。整个月子里,赵妈妈都没有让秀萍下床,吃的喝的都是忠礼端到铺边。尿布几乎都是赵妈妈洗的,大冬天的,河面上结着冰,赵妈妈便用棍子在码头边掏个洞,手伸进水里麻撩撩的,何小丽每每见了,总要说两句:奶奶就是偏心,我坐两个月子,都没见你跟我们家侠子洗过一块尿布。赵妈妈道:你昧良心,我真没跟你洗过?有次洗文兰的尿布,差点掉下河。小丽道:那也是我受凉生病,实在下不了床了。赵妈妈道:她坐这个月子,逗着了大冷天,好人还容易冻出病来呢,况且她坐着月子。小丽道:反正你偏着老三。赵妈妈道:一天到晚就仗着个嘴,行了,等你再坐月子,我帮你洗。小丽道:环都上起来了,还养个屁。赵妈妈被她逗笑,不再搭讪她。

过年将近,赵家照例起早摸黑地去拐磨舂碓,蒸馍头,打年货单子,忙得不亦乐乎。三十晚上一大早,就有人到赵家请忠礼写门对子,忠礼不好拒绝,这么多年了,庄子上人都习惯了。赵妈妈对忠礼道:今个儿你早点写结束,你二哥一家子回来呢。小丽道:每年三十晚上都帮他们写门对子,忙得要命,又没得个钱呀钞的。赵妈妈道:怎么说呢,邻居家边的,他又会写个字。

婆媳三个在锅屋忙着中饭,小傍中忠义四口子回来了,赵妈妈自是高兴,巧云去了东头房里,把小侄儿抱到外面逗着玩,一边逗,一边喊文静过来跟宝宝玩,文静过来,把自个儿嘴里的水果糖,塞到文昊嘴边,文昊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巧云对文静道:你自个儿吃,宝宝不会吃。秀萍裹着衣裳站在院子心里,赵妈妈道:你出来做尼?外面有风,才满月没两天呢。士英道:你让她出来动动,乡下人没那么娇巴,难得妯娌们聚到一块,跟我们玩玩,又不要她动手做事的。小丽道:就是的,他三妈坐个月子被奶奶惯懒得了,一天到晚舍不得她。忠信领着侄儿侄女们在门口滚七寸子,大牛输了钱,跺脚大喊大叫,赵妈妈冲着忠信说道:小五子,你这么大人了,跟他们搞什尼?忠信道:我又没惹他,他把钱输给了文兵了。巧云笑道:大牛过来,二妈给本钱你。大牛过来,巧云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逗着大牛:给你做本钱,赢了跟二妈伙分。大牛欢喜乐笑地拿着钱跑了。

屋里,兄弟仨在拉呱谈心,忠义道:大半年没回来了,家乡变得不少了,中心渠挑好了,北荡大堆也框起来了,柳泾挑了条横河,杨家沟口也挑了条横河,往柳泾也通了条直路,不走涧河堆了,到了柳泾,都转不过向来了,差点摸到往青沟的路上。忠仁道:这两年河工没把人挑死了,挑外大堆的人昨天才放工回家。忠义道:我看中心渠大队部前面有人家砌房子了吗。忠志道:大队里在中心渠两边搞居民点。忠义问道:那我们队安排在哪块的?忠仁道:屋西边一截田远。忠义道:每家都有屋基地呀?忠仁道:哪家搬过去,就安排哪家。忠义道:我家想没想搬过去?忠仁道:没定呢,明年春上再说,打算南屋拆得的,砌到新庄上去。忠义道:老四现在还在大队里?忠志道:不当干部了,现在砖瓦厂里负责负责。忠义道:这样子好,有个实事做做,我们砌房子砖瓦不费劲了。忠志道:优先些个,钱还是要付的。忠仁道:砌房子事没定呢,砌不砌,怎么砌,明年春上再说。忠义道:到时候我也拿些钱出来。忠义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条香烟,递给忠仁:大哥抽烟呢,带一条烟给你,大前门的。忠仁接过烟说道:一条烟五六块钱呢,你大嫂看见会说话的,她不把我吃香烟。忠义道:少抽些。忠仁道:抽惯了,断也断不的,少吃些也不过瘾。

中午饭好了,土英收拾桌子,忠仁忠志将桌子抬到屋心中间,搬了四条长板凳,桌子上摆了碗筷及几样菜子。忠义道:现在烧纸没人管了?忠仁道:上面是不把烧的,大队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倒,现在哪家不烧呀,大队干部家也烧呢。忠义道:老早是偷偷摸摸地烧,我记得有年清明,小脚奶奶在房里偷偷烧纸,纸灰刮上床,把床上被子烧得了,后来被大队干部晓得了,还拉出去批斗过一回,那时候,忠志还不是红卫兵大队长呢,是陈卫东。忠仁道:清明节,七月半,三十晚上鬼节日,还是要烧烧纸的,祭奠祭奠亡人。忠仁从房里拿出来几刀火纸,喊来忠信说道:把纸印一下。忠信将铜板放在几刀纸上,用秤砣轻轻地锤一下,整个纸面一排排印好,又一张张卷好,堆放在门口,兄弟几个并文兵跪在门口烧纸,烧毕,揭去桌子上的饭菜,扫了纸灰,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大人一桌,赵妈妈带着侠子坐一桌。忠义道:妈妈从来不上大桌子,今个儿都是家里人,你来坐上席。赵妈妈道:坐哪滩不是吃呀,你们坐你们的。忠义过来拖着妈妈说道:今个儿你就坐一回。妈妈拗不过,只好坐了上席。忠义又拿出个装满酒的铁桶,说道:不要小看这散装的酒,可是酒厂里上等的原浆酒,我们厂里的一位副厂长的舅舅在酒厂上班,特地请他打的十斤。打开箱盖,先将酒倒入酒壶,而后斟入酒盅里。忠仁先自咪了一口,夸道:酒不丑,香。忠义道:妈也吃盅把。赵妈妈道:越发离胡了,叫妈吃酒,妈一辈子了哪回吃过酒的。忠义劝道:就吃一小杯。巧云道:小侉子吃酒呢。小丽摇了摇头道:不吃。忠义也跟她斟了一盅,小丽端起杯子道:敬几个哥哥。忠义道:我们先端起来敬妈。兄弟四个并小丽端起酒杯敬了赵妈妈,赵妈妈咪了一小口,说道:辣死了。巧云搛了块肉,递到赵妈妈嘴里,赵妈妈说什么再也不肯喝酒了,到小桌子上吃饭去了。

兄弟们尽情地吃着酒,赵妈妈道:少吃些,坐在家里不要吃醉了。忠义道:忘了,没把前面大爹爹请来吃两杯的。赵妈妈道:他也不吃酒,倒是你大舅馋酒呢。忠义道:过两天倒二三斤送给他,二舅呢?二舅要不要送二斤给他?赵妈妈道:你二舅也不吃酒,你送给他,他还是给你大舅喝。忠义道:二舅家跟男多少年没看见了,跟兄两个月头里去楚州到我那儿玩了会儿,留她吃饭,她不肯。赵妈妈道:跟兄上城里做什尼的?忠义道:跟她公公去看病的。赵妈妈道:提起跟男,她回去后不晓得吵没吵的。忠志道:袁家照理不会再为难她的,保证书还压在我办公桌子上呢。忠义问其故,忠志便说了大概,又道:袁家请人三番五次地来转弯子,说保证以后不再亏待她了,不晓得袁家说话算不算数。兄弟几个吃了酒,谈谈心,有人过来催忠礼写门对子,兄弟几个才收起酒杯子。

赵忠志便去了砖瓦厂转转,厂子里两天前就放假了,只留下两三个值班的。没到厂区便远远地看见砖窑北边有火光,走近一看,原来是潘学妺在那里烧纸,边烧纸边哭诉着,见了忠志连忙说道:今个三十晚上,烧几张纸给死鬼,可怜死鬼,到我们家没享过一天福。忠志劝了几句,学妹止住了哭,起身站了起来,可脚下没站稳,人打个趔趄,忠志眼尖手快,一把托住学妹的膀子,学妹站稳,自觉难为情,没着声,径自走开。忠志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一个弱女子,又要独自撑起这个家,实在不容易。忠志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值班的人吃饭还没来,厂子里空无一人,忠志刚想小解,忽然看见一女人的影子过来,到近处才看清楚是陶红兵,陶红兵先同忠志打了招呼,忠志然后问道:你过来做尼的?红兵道:过来值班的。忠志道:值班不是安排男的吗?红兵道:是我央求章会计的,起初他是不肯的,我嗲去找了他,他才答应。忠志道:夜里也要值班的,你这么远的路,早晚来去不方便的。红兵道:吃是在我妈家吃的,晚上就睡在这里的,过年家里也没得什么事,值值班,不就是多想挣些个钱嘛。两人并行,去了东北晾砖坯区,每个坯堆子挨个儿查看一番,草帘子柴箔子现的好好的,两人遂放心,来到西边宿舍区,红兵推开一间宿舍门,床上铺着稻草,一张关子草席,一床薄被子,忠志道:你晚上睡这里不冷呀。红兵道:不冷。又对忠志道:铺边上坐坐。忠志坐在铺边,红兵站在墙边上,也不说话,望着忠志。忠志略显得有些尴尬,一时找不出话题,好长时间,红兵说道:早上阴天的呢,现在倒开太阳了。忠志嗯嗯应着,而后站起来说道:我去办公室了。红兵送到门外,忠志酒喝多了,觉得有些困倦,倒在床上,本想稍息会儿,不想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歪西,记得倒上铺时鞋子没脱,现在不但脱了鞋子,还盖上了被子。副厂长站在门口,说道:赵厂长醒了,大冬天的,睡觉不盖被子,我来时看见陶红兵帮你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的。忠志道:中午兄弟几个吃两盅的,没介意吃多了。说着下了床,跟副厂长打了招呼:我回去了,你晚上勤照应照应。

忠志路过红兵宿舍,见红兵站在门口,便问道:还没回去吃饭呢?红兵道:马上就回去。忠志道:刚才亏你呢。红兵道:就是唉,睡觉不盖被子,当心受凉。忠志道:躺躺的,没想到睡着了,睡觉的时候,是不是没得睡相。红兵道:没得睡相是小,还打呼呢,屋顶差点被你震坏得了。忠志道。难为你了,我回去吃晚饭了,你也早点回去,吃过晚饭早点过来。红兵小声问道:赵厂长,你晚上来值班吗?忠志道:不来了,今晚派副厂长值班。红兵感觉一丝失落,应了声噢,忠志走了两步,回头说道:我也能过来转转呢。

忠志回到家里,赵妈妈道:上哪块去的?才回来。忠志道:到厂里去转转的,困了睡了一觉。赵妈妈道:门对子也不晓得贴。忠志道:那我现在就去贴。赵妈妈道:指望你,大盐还卖馊得呢,你二哥贴好了。忠志道:二哥人呢?赵妈妈道:到你二姨娘家看看去了,你不要再走了,马上吃晚饭了。忠志道:晓得了。遂去了东屋,三哥正在贴门对子,忠志便帮忙,说道:三哥每年三十晚上忙呢。秀萍躺在床上给文昊喂奶,接过话茬子道:从大清早一直写到现在,刚才喊手又酸,腰又酸。忠志道:我的字丑,想跟人家写也没人找我写呢。忠礼道:你怕懒,你毛笔字丑吗?忠志道:跟你比起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呢,一天写下来落些个东西呢。秀萍道:嗯,落二三十根烟呢,拿给大哥吃去,还有些水果糖,拿个吃吃去。忠志笑道:我又不是三岁侠子,吃什么小糖呀?秀萍道:大人就不吃糖了,抓些罐口袋里带给文兰吃去,马上忠信文巧他们看到了,就抢光了。忠志拿了三四颗,放在口袋里,贴好了门对子,便到西屋等晚上吃。

吃过晚饭,赵妈妈每个侠子分些大糕果子,又每人给了两毛压岁钱,并向道:明个早上,大年初一了,不要乱说话。便撵了各房带着侠子去睡觉,忠志把小丽娘儿几个送到南屋,说道:我去厂里看看,个把小时就回来。

陶红兵去妈妈家吃了晚饭,她妈妈问道:晚上还去厂子里吗?红兵点点头,妈妈心下有些舍不得,抓了些葵花籽及糕果装在布袋子里,说:带去消消闲,明个早些来吃元子茶。红兵接过布袋,鼻子酸酸的,出门这么多年,没在娘家过过年,今年子,唉——新年吉头的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别了妈妈,去了砖瓦厂,厂里另外两个值班的男人早就过来了,蹲在砖窑门口抽香烟,红兵径自去了她的宿舍。副厂长见她的宿舍亮了灯,便过来道:你们注意些安全,我回去吃晚饭了,说不定我就不过来了,副厂长前脚刚走,赵忠志后脚便到厂里,见职工宿舍亮着灯,办公室的门都没开,径自过来,陶红兵无聊,正坐在铺沿嗑瓜子,忠志打了招呼,红兵道:不来的呢?忠志道:不放心,来转转,副厂长呢?红兵道:回家了。忠志道:厂子里转转去。红兵拎了马灯,忠志道:不拎马灯,我有手电筒呢。忠志在前,红兵于后,两人一路闲谈,走到砖窑北边,红兵突然叫了一声,停了下来,忠志忙问:怎么了?红兵道:一堆纸灰。忠志道:中饭后,潘学妹来烧纸的。陶红兵拉住忠志衣角,绕过灰堆,说道:我害怕。忠志道:害怕什么呀?人一死不晓得到哪块去了,你害怕走前面,我走后面。路上碰见另外两个值班的,跟忠志打了招呼。忠志二人走到坯场的一条放水的缺口,红兵跨不过去,忠志先跳过去,用手拉着红兵的手,用力拽,红兵借势跳了过来,用力过猛,整个人扑在忠志怀里,忠志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那一瞬间红兵也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红兵失了矜持,就势试图用手抱住忠志,忠志慌忙向后退了一步,用手轻轻地推开红兵,红兵由喜极而沮丧,竟呆呆地站在那里。忠志转过身说道:走呀。红兵跟在忠志的后面,两人似乎找不到话题,没有来时的侃侃而谈,到了宿舍,忠志道: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红兵毫无表情的回了一句:那你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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