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伯准备把泗水城汉乡镇交给你打理,等过个三五年,有了成绩,也好奏闻朝廷,你有功于社稷,已经知错,可以回朝了。”

“我爹和张伯伯都是元辅的人,有书信往来,元辅反复叮嘱过,不要苛责,大明三年才三百个进士,来之不易。”

“当年陛下要杀你啊,先生怎么都不让,看到周良寅能幡然醒悟,以为你也可以。”

“先生错了,周良寅也就那么一个。”

殷宗信对这个邹迪光有很深很深的印象,因为张元勋到吕宋总督府的时候,叹惜了这大好的进士,无缘无故的消失。

张元勋是真的扼腕痛惜,悔自己没多给点护卫,要不然泗水城可能早就成了人口超过十五万的大镇了,到现在泗水城不足十万丁口。

南洋没那么多读书人浪费,但凡是有点本事,都是捧在手里,生怕出事。

连殷宗信都没想到,能在赤军山找到他,赤军山匪寇嘴里的大先生,居然是失踪的邹迪光。

“你骗我!我不信!”邹迪光听闻殷宗信的说辞,面色数变,从铁青到苍白,再到满脸通红,他愤怒无比的大声吼道:“不可能,张居正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怎么可能搭救我!”

殷宗信再摇头,这人混到这种地步,不是没理由的。

“我堂堂驸马都尉,总督府世子,我骗你一个阶下囚干什么?你不信,回京自己问不就行了,先生是士大夫,是进士,用陛下的话说是阶级认同大于族群认同,你没发现吗?先生很少赶尽杀绝,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流放出去罢了。”

“喜欢杀人的是陛下。”殷宗信看在他是进士的份上,又解释了几句。

张居正真的不喜欢杀人,顶多赶走就是,从高拱、徐阶再到弹劾他的刘台、邹元标、邹迪光等等,都是如此。

喜欢为先生主持公道,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甚至喊出言先生之过者斩的是陛下。

“三公子慎言,慎言。”师爷吓了一个激灵,这南洋水师也有墩台远侯,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那不是腹诽君上的大罪?!

可不敢胡说。

“这话陛下对我说的,你怕个球。”殷宗信哈哈长笑了下,但还是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远在万里之外也要忠诚,否则对不起陛下的圣恩。

师爷不再多言,年轻人不气盛就不是年轻人了,其实师爷很明白,殷宗信对邹迪光说的这番话,就是为了气邹迪光,没别的原因。

邹迪光这种反贼,越是愤怒,证明总督府的路线越是正确,在总督府也有两种不太一样的声音,一种是离心力,一种是向心力,存在矛盾,不要太依靠大明和要完全依靠大明之间的矛盾。

邹迪光很聪明很聪明,他知道殷宗信说的是真的,人家堂堂世子爷,还是赐了国姓的世子爷,那真没必要骗他。

所以,一切的罪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噗!”邹迪光面色越来越红,终于一口老血喷了出去,软软的倒在地上,他自己构建了一整套大明皇帝薄凉寡恩,大明待他不公,所以才要反抗才要做反贼的叙事,彻底破灭。

“医倌,看好他,可不能死在了路上,还要给陛下泄愤呢!”殷宗信露出了笑容,拍了拍邹迪光的肩膀说道:“你呀,就是气性太大了。”

殷宗信站在船头,确定所有俘虏的案犯已经尽数上船,举起了手,身后的牙旗开始翻涌。

装满了案犯的船在船夫摇橹下,缓缓开始出海,到了深水区停下,案犯被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绑上了石块,在号角声鼓声响起,朱字牙旗和团龙旗不断翻转的时候,刽子手们,用刀划破了这些案犯的手臂,将他们推下了海。

之所以要割开手臂,就是为了保证他们必死无疑,这年头,海里的鲨鱼不要太多,甚至滩头还有一堆体型巨大的咸水鳄,血腥味会引来这些捕猎者,确保沉海死刑执行到位。

很快水面开始沸腾了起来,一朵朵的血花在海面飘起。

殷宗信站在船头,抬头看着朱字旗和团龙旗,有些失神,他们家是御赐国姓,还尚了一个义女公主,怎么看,都有资格用朱字旗。

“世子在想什么呢?”师爷有些好奇的问道。

殷宗信有些迷茫的说道:“我爹真的不姓朱吗?我怎么感觉我们家真的和传闻中一样,是流落在外的宗室呢?”

“当我没问。”师爷恨不得扯自己一个嘴巴子,世子的思维实在是有些跳脱了。

殷宗信回到了港口后,写了一本汇报情况的奏疏,跟着押解案犯回京的船,报闻天听。

正所谓:铁甲踏霜裂盐声,海雾腥甜绕腐鲸;血凝稚颈刃生锈,目朽童瞳链锁腥。

断喝三声惊寇胆,寒光一落斩枭形;忽逢旧识衣冠改,万顷沧波葬孽星。

在殷宗信执行沉海的时候,邓子龙的船队捣毁了黑帆军的窝点后,再次扬帆起航南下绝洲,绝洲金矿对大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邓子龙站在船头,看着海波荡漾,眉间深锁如壑。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即将达到的金池总督府,没有强敌。

时至今日,泰西开海的主力西班牙和葡萄牙还没有找到这里,本地的土著名叫库林族,观星舰观测的情况是:没有威胁。

库林族生活在绝州东北角,降雨量高达三尺六寸的灌木丛林里,他们使用的是石器,服装以兽皮和草料为主,他们没有冶炼技术,只有少量的青铜器。

库林族十分的落后,他们将一种名叫红胶树的树木剥树皮坐船,因为缺少趁手的工具,他们连伐木造船的能力都没有。

库林族还在使用树皮做的船,而大明已经拥有了铜包木技术,让船只寿命更长,免受船虫的困扰。

松江府、漳州府、广州府,正在试图制造一种壳体更薄的铁甲船,眼下广州府的进度最快,广州府的铁甲船船板是两层,外层是铁,内层是木,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通过海测。

而支撑广州府造铁甲船的原因也比较简单,佛山铁冶所在铁器冶炼上的巨大成功,王家屏搞出来的两个铁厂,用良币驱逐了劣币,维持了佛山铁锅的高价,也让冶炼技术突飞猛进。

库林族没有威胁,反而让邓子龙忧心忡忡。

因为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坍塌的,内外都有矛盾,不全都是坏事,只有内外交困,才是天塌地陷。

吕宋、旧港总督府都面临着极大的威胁,红毛番、倭寇、夷人、黑番、波斯人,还有内部分歧。

可是金池总督府缺乏了这种内外矛盾,库林人并不是特别好战,面对大明的观星舰,他们顶礼膜拜,跪在地上,把身子压的很低很低,把观星舰的出现当做是神迹。

所以,短期内,大明南洋水师,不会和库林人发生冲突,大明军对于库林人而言,是真正的天兵天将下凡。

没有内忧外患,一个理想国是无法长久的。

其实,有个不错的办法,那就是刻意制造和大明的矛盾,大明足够强,大明压力足够大,刻意制造离心力,也很简单,坐拥金山银山,凭什么要听大明皇帝的话!

但这很容易陷入一个悖论,变成一个笑话。

需要巨大的军事、文化投入,刻意制造割裂,来保护和大明的贸易往来,不受大明的威胁。

就绝洲这个地方,只要开发起来,最大的贸易方,就是大明腹地,别人根本吃不下这些矿产,也收不了这么多的黄金。

“海外孤忠!哪怕所有总督府都背叛了大明,金池总督府也不能。”邓子龙确定了一个明确的方针。

在金池总督府推行绝对的忠诚教育,在文化上,打造独属于金池总督府的忠诚钢印,这就是邓子龙想到的唯一办法,一如当年的安西孤军白首兵。

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急速衰弱,大历元年,河西走廊被吐蕃吞并,安西都护府的安西军成为了孤军,在西域苦守四十二年,军兵满头白发,依旧相信着大唐能够重返西域。

只待烟尘报天子,满头霜雪为兵机,死志已明,何其壮哉?凭谁问,丹心向谁许。

而邓子龙的目标是:打造一个绝对忠诚的金池总督府,如果哪天海路彻底断绝,所有汉人军兵会死守,等待大明军再一次来到这里。

“将军,金池港到了。”参将禀报邓子龙,金池港就在眼前。

邓子龙看着面前的港口,愣了许久许久,金池湾的入口处居然只有六里,而且退潮的时候,会更短一些,这非常有利于防守海上来敌,而入口之后,是一片水深港阔的巨大海湾,最重要的是:在金池湾的东侧,紧邻还有一个良港。

“大小金池,是真的。”邓子龙喃喃的说道。

这也是观星舰绘测后,为何会把这里叫做金池的原因,大小两个天然良港,入口狭窄,水深面阔,这两个良港,被叫做大小金池。

观星舰绘测报闻吕宋总督府,殷正茂和邓子龙其实都不怎么相信,哪有如此好的自然禀赋,降水多、土地肥沃、土著弱、有黄金、有良港,还是一对儿天然良港,而且背靠山脉,能够阻拦风暴的肆虐。

“天佑大明!”邓子龙感慨万千的说道:“若是在这入口处修建两座炮台,重兵囤于大金池,快船囤于小金池,左右呼应,互为倚仗,就是戚帅来了,我也能让他有来无回啊!”

“将军,里面还有条河,叫苍梧河。”参将小心的提醒邓将军,这里的自然禀赋好的不得了,哪怕这条河不能漕运,淡水资源的充足代表了灌溉,成片成片的良田,可以出现。

“好好好。”邓子龙眼前一亮,他手一直伸向了入口的两侧说道:“这三个地方,分别建三座营堡炮台,就叫定海、镇海、平海。”

安西军要是有金池总督府这条件,别说四十年,四百年都能守得住!

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有粮有水,子孙再不孝,耗都能把来犯之敌耗死。

“真的是好地方啊!”邓子龙拿着千里镜,不断地观察着地理地貌。

确定营堡位置,保护金池城的安全,哪里适合垦荒种田、哪里需要疏浚、开挖沟渠、哪里为汉乡镇,邓子龙跟随行的总督府官员,不断地规划着。

一瞬间,邓子龙觉得有着干不完的活儿在等着他。

当邓子龙下船的时候,一群看到船队入港的库林人立刻就围了上来,通事走了上去,连比划带猜的翻译了一番,通事低声说道:“库林人说又找到了金色的石块,就在金色平原之上。”

“但是库林人要我们手中的武器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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