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信从睡梦中醒来,又吃又喝好一阵,才缓了过来,春秋鼎盛的年纪,吃饱喝足睡够了,身体的疲惫被压制了下去,虽然大医官一再提醒,殷宗信还需要休息,但他还是处理起了赤军山之事。

诸多琐事,殷正茂给他的幕僚就可以处置,殷宗信只需要决策一件事,贼人绑架了一群孩子在负隅抵抗,现在正在对峙,需要殷宗信做出决策。

赤军港的晨雾还未散尽,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某种腐败的甜腻。

殷宗信沿着码头石阶下行时,一边走一边穿戴着甲胄,铁底鞋踏碎了凝结在石缝间的盐霜,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赤军山港的沙滩上,有一个巨大的骨架,那是搁浅的鲸鱼尸骸,海鸟在空中飞翔,不断地搜寻着沙滩和浅海里的猎物。

海边都是木制的房舍,大部分已经毁在了昨日的火并之中,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粪便、腐烂、海风和霉烂稻草的气味,就越浓烈,这股味道令人作呕。

环境很差,殷宗信看到了无数的排泄物,显然赤军山这窝反贼,没有给猪仔们修公厕的想法这五间民舍里,就是猪仔生活的地方。

“共五间,每间塞了三十余人。”随行参将低声说道:“都是月前被诓骗来的闽浙渔民。”

殷宗信抬了抬脚,黏腻的泥地吸着靴底,鞋底不单纯是泥土,是经年累月的血污与人畜排泄物凝结的秽物板结,显然有人在这里,被当成牲口一样宰杀,还没有腐烂完的尸体就在旁边。

公开处刑,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威慑其他的受害者。

东南角的木屋突然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殷宗信循声望去,十几个孩童被麻绳捆成串,几个贼人,拖拽着他们走了出来。

这些孩子,脚踝上的淤紫在苍白皮肤上触目惊心,他们的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黑紫色的淤血,这是常年被铁链锁在船底摇橹的痕迹。

眼神,这些孩子的眼神最是让人悲愤,这些孩子的眼神,不是求生的渴望,而是被恐惧摧折后的空洞。

最前面的女童约莫十岁,右耳只剩半片残肉,凝结的血块粘着几根枯草。

当匪寇的倭刀贴上她脖颈时,刀刃划破了皮肤浸出了鲜血,小孩子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没有恐惧,只有麻木。

大明律族诛,都不斩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他们要船。”参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殷将军,他们要求一条快船离开,就是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他们还是不会放人的,都是些凶逆之徒,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殷宗信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缠绳,如果答应了匪寇的条件,他们如约放人,就不是那么难以抉择了。

匪寇有船,大明水师有的是船,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到了海上,大明军围追堵截会给他们厉害瞧瞧,但这些匪寇一定会得寸进尺,不断要求,甚至带着人质离开。

谈判陷入了困局,需要殷宗信这个决策者决策。

“倭寇。”殷宗信看着这些贼人,发现了其中一个月代头的倭寇,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大明人出海后,道德会有所滑坡,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滑坡到这种地步,公开处刑、连尸骨都不收敛、用孩子作为人质等等,这些种种行为,在殷宗信看到了那些倭寇之后,立刻明白了为何如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倭寇厮混到一起的狗杂碎,能是什么好人。

殷正茂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比较啰嗦,尤其是喜欢回忆当年,会回忆自己如何的意气风发,打的倭寇抱头鼠窜。

但每次讲到这些倭寇作恶的时候,殷正茂都会选择性的跳过,但父亲那种落寞的神情,让殷宗信记忆十分的深刻。

倭寇作恶,在朝鲜战场上,也是表现的淋漓尽致,大明军能够如此顺利的推进收复失地,也和朝鲜人心向背有很大的关系。

殷宗信抓紧了手中的戚家军刀,慢慢举过了头顶,厉声喊道:“我数到三,若是不肯投降,刀剑无眼!”

“一!”

“二!”

“杀!”

殷宗信数到了三,手中的长刀猛的挥下,这是进攻的信号,十二名全甲陷阵营军兵出列,一步一步脚步坚定的向着贼人而去,无论对方是否要杀人,他们收到了将令,就不会停下脚步。

殷宗信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戚继光《纪效新书》有载:遇贼挟民,则锐卒直进,勿以姑息失机。

所有军兵对这条军纪,也是了熟于心。

十数个贼人,大声的喊着,甚至把手中的匕首刺进了孩子的脖子,但依旧无法阻止重甲步兵的前进,贼人万万没料到,殷宗信会直接下令进攻。

这些贼人终于慌了神,开始四散逃跑,等待他们的是箭矢、是火铳。

一阵喧闹之后,殷宗信全歼了这批贼人,本来就是丧家之犬,全靠孩子充当人盾,才撑到了现在。

贼人死了,也有几个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殷宗信走到了这些孩子之中,孩子们麻木而空洞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感情波动,那就是解脱。

“走好。”殷宗信叹了口气,伸手盖住了他们的眼睛。

这些孩子,多数都是父母带出来的,他们的父母哪去了,殷宗信也不知道,这些孩子的悲剧,是他们的父母不听旁人的劝告,轻信了谎言造成的,更是赤军山海寇制造的罪孽。

“好了,你们得救了。”殷宗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十二个孩子,死了两个,剩下十个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吗?或许吧。

殷宗信没有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其他的情绪,他们愣愣的看着殷宗信,神情呆滞。

殷宗信将他们手中的绳索慢慢解开,绳索勒的很紧很紧,甚至勒出了伤痕,麻绳上还有一些盐渍,每一次轻微解动,都会撕扯伤口。

孩子的身上有很多的淤青,这些伤势不是一两天形成的,新伤旧伤,体无完肤这个成语忽然具体的出现在了殷宗信的面前。

殷宗信解开的时候,尽量小心,而随行的医官开始对这些孩子进行救护。

“让所有被解救的汉民,到码头观礼,将凶逆之徒,尽数沉海。”殷宗信的声音十分的冰冷,朝廷、地方衙门,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只希望这些人经过了这些事儿后不再轻易相信这些谎话,不要被骗。

最起码不要带着孩子遭这份罪了。

沉海,是吕宋总督府执行死刑的办法,死后不得入土,永生永世在大洋之中沉沦。

赤军山港的滩头,有无数的海鸟在飞翔,在人声鼎沸时,海鸟从鲸鱼的遗骸振翅高飞,滩头的潮水退去,露出了绵延不绝的沙滩。

殷宗信来到了滩头,准备执行沉海行刑。

受害者在殷宗信睡觉的时候,对俘虏进行了指认,让殷宗信非常不满的是,手上沾满了同胞鲜血的居然超过了九成,每一个都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大明正在开海,南洋需要汉人团结,才能把汉乡镇维持下去,殷宗信看到的不是这样,在吕宋的几个汉乡镇、铜镇,殷正茂看到的更多的是团结,而不是如此没有底线的倾轧。

一排排的案犯被绑着枷锁,带上了船,船上准备了麻绳和石块,行刑的时候,会把案犯和石块绑在一起。

岸边都是被解救的受害者,他们的眼神终于从麻木中恢复了一些,眼底有着一点火气,那是愤怒,那是不甘,那是对这些案犯的憎恶,穿着破烂、甚至没有穿着衣服的受害者们,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案犯被带上了船。

赤军山有一狗头军师,叫邹迪光,殷宗信也是翻阅了案卷,才知道了此人的来历,是赤军山的大先生。

殷宗信知道他,听过他父亲和张元勋讨论过此人。

此人乃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在万历八年二月,诬告太傅、宜城侯、右柱国、大明会典总裁、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张居正操弄万历二年、万历五年的会试殿试,闹出了轩然大波。

因为有高启愚的事儿在前面,立刻引起了朝臣的警惕,以为张居正真的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皇帝成婚连皇长子都有了,张居正这会儿想起来造反了?这没道理啊。

经过三堂会审九卿圆议,最终确定了张居正是清白的。

要知道一旦张居正操弄科举的罪名成立,立刻就会成为名教罪人,科举,大明上上下下所有读书人都要看着,这是三年一次分配权力,错综复杂。

三堂会审、九卿圆议得到的结果是,邹迪光就是诬告,目的是试探皇帝长大了,是不是要对张居正动刀了。

大明皇帝要杀邹迪光,张居正把邹迪光保了下来,原因是国有国法,皇帝陛下不能为了私情,就胡乱加重处罚。

最终,廷议通过,将邹迪光流放到了爪哇。

爪哇有两个流放地,一个是椰海城,一个是泗水城,就是殷正茂泗水侯的那个泗水城。

这邹迪光到了爪哇泗水城,从泗水城逃脱,跑到了元绪群岛赤军山。

这可是正经的进士,大明顶尖的读书人,赤军山发生的这些惨烈悲剧,和邹迪光的设计离不开关系。

这次沉海,没有邹迪光,他要作为贼酋,送到京师去,给陛下亲自审问。

邹迪光被押上了船看到了殷宗信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说道:“呸!为虎作伥!皇帝鹰犬走狗,安敢如此嚣张!再给老子几年,定叫你这个黄毛小儿,有来无回!”

“老子都跑到了万里之外的赤军山,皇帝老儿都不放过我,不远万里也要追杀与我!恨,恨这世道不公!凭什么老天如此薄待于我?!”

殷宗信拿出了方巾,有点不舍的,抓起了旁边师爷的衣服,把啐在自己身上的痰擦掉了,方巾是娘子自己绣的,盈嘉公主可不是娇生惯养,女工做得很好。

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三公子,三公子嫌脏,他堂堂吕宋总督府的头号师爷不嫌脏?拿我衣服擦是吧!

殷宗信叹了口气说道:“万历十一年,旧港总督府报闻爪哇府泗水城流放进士邹迪光无故失踪,旧港总督亲自率领两千军抵达泗水,找了三天三夜,最终宣布你死了,还为你办了衣冠冢。”

“你可别说你受委屈了,泗水城汉乡镇起的第一间大厝,三进三出,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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