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大第三天晚上就回来了。回来就从腰里解下一个布袋,那里面竟然装着一袋黄灿灿的小米。
这小米是秦敬尧走了整整一百多里的路程,到歇马关从黑粮贩子三刀子手里,掏高价买来的。
歇马关归宁夏管,粮食监管上没有甘肃这么严,年馑也没甘肃那么大。加上这歇马关是回汉杂居之地,民情复杂。历史上就是甘宁两省边界的一个商贸集镇,镇上的百姓大都以作买卖为生。解放以后,从公私合营到工商业改造,这里的经营活动早都让政府统管起来了。但是政府管得再严,也挡不住做地下黑生意的人。特别是到了饥荒年间,粮食是一些胆子大的人,最愿意冒险经营的东西。谁都知道,粮食由政府统购统销,私人经营粮食,一是没有粮食来路,二是这事也犯法。但是,话说回来,既然有人要买,就会有人去卖。饥荒年间,有需要,就有市场。干啥事,都大不过利益二字。至于法,那要看在啥时间,啥地方,啥情况下,在歇马关这个地方,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年馑,法就不太灵验了。
能在歇马关买到粮食,是那年和秦敬尧一起,从马家军里逃回来的姚三娃告诉他的。姚三娃回来娶了妇人后,就在无城子乡下过日月,经常到丫河口跟集。两人因为有那段在一起当壮丁的经历,碰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前段时间在丫河口集上见面,姚三娃听他说出生不长时间的孙女,饿得没奶吃,就说,你怎么不去歇马关买点粮呢。他开始不信,姚三娃说,他都已经去过两回了。他就问去歇马关找谁才能买到粮,姚三娃说,找三刀子呀,那人胆子大,有能耐。去了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接着就告诉他,到歇马关找三刀子的具体办法。回来本想立刻就去,但是他妈不行了,等埋了他妈,就连夜奔歇马关而去。
整整走了一夜,又加一个上午,才到了歇马关。歇马关果然是个边贸集镇,摊场比丫河口大多了。他见公办食堂里还有饭卖,本想吃一点,但一想,还是忍忍,不知自己带的钱能买多少粮食,一顿饭吃了,再买粮食怕就不够了。于是就忍着饿从公办食堂旁边的巷道进去,绕过几个木板大门,在一个黑色木门前停住,抓住留在门外的一根绳子头,使劲拉扯了几下,只听连在院子绳上的铜铃就响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五十左右的妇人开门出来,问说啥事。他说,年馑难过,想寻点吃的。妇人看了看他说,想吃现成到食堂,想买麦子去粮行。咱这里,没你要的东西。说完,就要关门。秦敬尧赶紧拦住说,好大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到你这里来的,孙女没奶吃,眼看快要饿死了。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不满周岁的娃娃吧。妇人脸上就平和下来,说,可有人介绍。他这才记起,就赶紧说,有,我兄弟,无城子的姚三娃,来过你这里,是他介绍我来的。妇人又问说,想要啥呢。他就说,就要点小米吧。妇人说,掌柜的这阵不在,你晚上再来吧。说完,就关了门。秦敬尧出到镇上,找了个房角躺下,歇到晚上,就再次来到门前,拉了拉绳子,这次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大几的男人。秦敬尧就知道这是三刀子无疑。这三刀子一脸的横肉,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凶相。他瞅了瞅秦敬尧,说,钱带来了吗,秦敬尧说带了。三刀子说,小米不多,五块钱一斤,你想要多少。秦敬尧估算了一下自己带的钱,就说,要二十斤吧。三刀子说,不行,最多只能给你十斤。秦敬尧说,再多加几斤不行吗。三刀子说,不行兄弟,不是我不卖你,我也是行善呢。人只知道我三刀子发不义财,其实这也是刀尖子上的买卖,弄不好就得去坐牢呢。要不是这年馑,谁干这个。以前有人来要粮,一般都是三五斤,最多十头八斤,多了,别人注意起来,就麻烦了。那三刀子收了钱,秤好小米,装进一根长条布袋,帮助缠在秦敬尧的腰里。从外面套上衣裳,基本上看不出里面还藏着粮食。接着说,兄弟,你走吧,我可怜你,你也别把我卖了。秦敬尧说,看大哥说的,你帮我度这年馑,我记情都来不及,怎敢卖你。那三刀子见他这样说,一时义气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今儿我就认你做个兄弟,以后有难处了再来找我。说完转身进屋,拿出两个糜面饼子,让秦敬尧装上路上吃,秦敬尧也不客气,接过饼子,抱起双拳说,谢谢大哥的救济之恩。说完就转身出门,连夜往丫河口方向赶去。
回去的路上,就没有来时利索了。腰里多了十斤小米,加上已经多日未进吃食,已经饿得两眼发花,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走了一段夜路,到了一条河边就停下来,取出三刀子送的一块糜面饼子,吃了,又爬下喝了几口河水,感觉浑身顿时有了力量。就又开始走起来。天亮以后,估摸着走了多一半路,他就找了一个山圪劳躺下睡了一觉,醒来又继续走,就这样走走歇歇,天黑以后,终于回到了家。
一家人见他回来,又拿回了难得一见的小米,都高兴得啥似的。当下熬了米汤,给娃娃灌,不一会儿,娃娃就开始活动手足,咿咿哑哑地叫唤开了。
秦敬尧从怀里掏出还没舍得吃的糜面饼子,一家人分着吃了,妇人和儿子儿媳,都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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