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咬一咬唇，平静道：“我也只在幼时见过邱小姐一两次，那时我年纪小，不大懂得看人，只觉得她很美，如水贞静，袅袅娉婷，说话燕语莺声，如奏笙瑟。就是不大爱笑，清冷得仿佛广寒宫里的仙子。不过，偶尔也有笑的时候，就是与少爷一起抚琴之时，艳如霞映澄塘。”她回身看着我，眸中略带着惆怅，“少夫人，您觉得少爷的琴艺如何？” 我略垂下眼帘，由衷道：“平心而论，他的琴艺出神入化，世间能与他比肩者绝不会多，就我所见，也只有郦先生与他在伯仲之间。” 秋萍缓缓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少爷天纵英才，凡有所学必能融汇贯通，可据少爷所说，他的琴艺也只及邱小姐十之七八。邱小姐还十分善舞，我曾有幸见过一次，轻盈似步履浮云，婀娜如流风回雪，至今难忘。” 十之七八！世间竟还有比李琰的琴艺高超之人！我自幼倔强，从不肯轻易服输，先不论邱思若容貌究竟如何，单只是这份才情已令我望尘莫及。 我记得侯承远曾说过，李琰与邱思若曾是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一对，既能为众人所称羡，那必是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能与李琰的姿容气度匹配的女子，也应是个风华绝代、美绝的人儿。 更难得的是，两人的性情也相似，一样的清冷。 我有些好奇，如此清冷的两个人在一起究竟是如何相处的？心中这般想着，脱口就问了出来。 秋萍轻轻叹息道：“少爷初初回中原从军之时，满腔豪情、自由洒然，可不是如今这般清寡的样子。不然，他又怎会结识邱小姐，继而与之定情呢？” 事关李琰的风流韵事，我蓦地来了兴致，拉着秋萍的手，殷切道：“萍儿，跟我说说，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秋萍微一怔，留意了会我的神色，迟疑着道：“少夫人，您真想知道？” 我点点头，她道：“您听了不会不高兴吧？” 我笑了笑，大方地说：“我怎会与一个故去之人较劲呢？我就那么小气么？” 听我如此说了，秋萍方才释然，缓缓说道：“邱小姐才貌双全，性子却有些古怪，自小便以面纱遮了脸，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坊间多有传闻，说邱家小姐是因为相貌丑陋才会如此。是以，到了十六岁，都无人上门提亲。为此，邱小姐的父亲忧心如焚，多番劝她取下面纱。但邱小姐脾气倔强，坚持要以自己的方式取婚。她于八月十五盛装立于安定门的城楼上公开择婿，却仍以纱巾覆面，只抚琴一曲，然后抛出绣球，愿意接下绣球者即为她的夫婿。关于邱小姐容貌丑陋的传言一直喧嚣尘上，城楼下众多围观者中竟无一人敢去接下绣球。” 我轻叹一声，“世间终究是爱慕美色者多啊！” 秋萍微微颔下首，续道：“或许是天意如此，当时，少爷恰巧狩猎归来，纵马路过安定门，听了邱小姐奏的琴曲，便开弓搭箭，一箭将飘落的绣球钉在了城楼上，并一跃而上，伸手要去揭邱小姐的面纱。邱小姐就对少爷说，要揭她的面纱可以，但揭开之后无论貌美貌丑都必须娶她为妻，且一世不得反悔……” 说到此处，秋萍特意顿住，卖起了关子。 我正听得意犹未尽，见她掉我胃口，遂嗔她一眼，拽了她的袖子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秋萍俏皮地笑笑，接着道：“少爷便笑着说，就算邱小姐貌比无盐，他也愿意娶她为妻，且一世不悔，并当场画了押以示他言而有信。” 素昧谋面，仅凭一首琴曲便定下终身，取贤而不取色。若秋萍所言不差，彼时的李琰确然是个豪情万丈、气韵跳脱的性情男儿！暗暗感慨一回，我问秋萍道：“此情此景都是你亲眼所见么？” 秋萍摇头道：“萍儿那时还小，未能有幸亲眼得见。这些事是爷爷告诉我的，应该不会差。” 既是忠伯说的，那便是了。 女子若只以色得幸于男子，色衰而爱弛，终不会长久。邱思若天生了一副好皮相，却深藏于后，不愿以色取悦他人，正是深明此理。她要寻的夫婿绝非是那些浮花浪蕊，轻薄浅俗之流。我忍不住叹道：“真乃奇女子！” 秋萍的神情骤然有些凝重，沉默了一会，凄然道：“少爷揭开邱小姐面纱的那刻，无疑是个美丽的邂逅，却也是悲剧的开始。” 此言落在耳中，不经意间便想到了邱思若的结局，如花美眷却在异乡黯然飘零，心下难免悱恻与惋惜，犹豫了一阵，向秋萍问起了她的死因。 秋萍神情亦是悲戚的，一双明眸青睐隐有泪光闪烁其间，哽咽良久，终是娓娓道出了原委…… 自出东厢之后，一下午，我都精神恍惚，胸间似被一股哀意堵塞，呼不出，又压不下。心意缭乱，连带着胃口也不济，晚膳只用了一口，便推脱身子不爽利，起身欲回房歇息。 途经庭院，见紫薇长势甚好，花意正浓，枝叶与绿竹交错叠沓，相映成趣，忽起了兴致，转身往小竹林折去。一路穿花度竹，行至竹林深处时，突然看见一朵火红赤薇随风零落，清风竹影之下，一抹残红，煞是醒目。 心弦仿佛被奇异地拨动了一下，我轻移莲步上前，弯腰拾起那朵赤薇，捧在手心观看，花瓣饱满，茎蕊分明，这本是赤薇最美的花期，却莫名地凋落了。生命的谢幕不就如这花开花落么？刹那芳华，稍纵即逝。 心绪本就悲切，加之睹物伤怀，忧心更加难遣，秋萍与我说的情景历历浮现在脑海中，有凄绝之感灌顶而下，让我几近窒息，而眼前则是一副殷红的画面…… 那身姿袅娜曼妙，以纱巾覆面的女子凝身立于定襄城墙上，俯身看着兵临城下、朝思暮想的爱郎，大声喊道：“妾委身番邦，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至今，只为再得见将军一面，今夙愿已了，再无牵挂。待妾歌舞一回与当君永别！”语毕，女子斜曳裙裾，翩翩而起，只见她体轻如风、气静如烟，舞姿若流水盈盈展动，飘然转旋如流风回雪，嫣然纵送似游龙惊凤，这一舞倾注了她全部的生命，只因这一世的最后时刻，她要把最美的回忆留给爱郎。她立定了心意不想拖累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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