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曲周侯府。    文宣看着堆了满屋子的黄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她未来夫婿——皇帝陛下派人送来的大礼。她讷讷地听着傅母与母亲交流,才知道皇帝陛下竟送了二万斤黄金、十二匹大宛良马来。    “我竟值这般多钱吗?”她抬首,愣愣地望着母亲问道。    高夫人被女儿这天真的话语闹笑了,她道:“皇后殿下,这天下都是陛下与您的,区区二万斤黄金算得了什么。这些话还是莫胡说了,免得别人笑话。”    自相面后她便很自然对女儿改口称皇后,免得日后习惯了改不过来。    宫中前来送礼的女官笑道:“殿下天真可爱,陛下定会喜欢的、这等礼品亦是循按孝仁皇帝大婚旧制,亦不算逾越。”孝仁皇帝大婚之时,国内百废待兴,国库空虚,尚能办这般隆重的婚礼,何况如今经几代帝皇文修武功的积累,国库里的钱资与建国初代相比,早不同而语。    天子大婚,乃普天同庆的盛事。本朝开国至今共历六位君主,除孝仁皇帝外,皆是登基前便娶了正妻,无法举行大婚礼。是以皇朝上一次天子大婚,已是近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此番大婚,都成了街头巷尾百姓热议事情,个个都等着他们的天子成亲成家,对他们施以恩泽。    文宣听罢女官的话点点头,好奇道:“那我姑母……”她被高夫人瞟了一眼,意识到称呼错了便改口道:“那太后殿下当年亦收过这样的聘礼吗?”    女官笑着摇头道:“太后殿下乃是先帝继后,且先帝登基前早已娶妻,便是原配皇后亦没有得享大婚待遇。我朝之前唯有孝仁皇后行过大婚。”末了,她又道:“殿下好福气。”面上尽是    高夫人喜色满面,她褪下一只镶了宝石的金手环放到女官手上,“有劳姊姊了。”    “婢子不过是奉命前来,夫人重礼,婢子实不敢当。”女官笑得谄媚,稍作推辞。    “你便收下罢,就当请姊姊吃酒。”高夫人将那金手环压在女官手上,那女官也不作推辞便喜滋滋地收下了。    待送走女官后,婢女入内请道:“请女公子前往家庙行笄礼。”    “知道了。”高夫人应道,她亲自为文宣换上象征童女纯洁烂漫的采衣采履,绾了双鬟髻,牵她的手出门道:“咱走吧。”    一般女子十五及笄,但文宣出嫁在即,太后特命高家为她提前举行笄礼,向家中先祖以示文宣成年可许。    高夫人引文宣到家庙东房落座,她亲自费心请来的正宾、赞礼、赞者、摈者、执事(1)皆在,只宾客尚未临门。高夫人此次请的正宾乃平阳侯的夫人裴氏,是京中出了名的贤德女子,且出身贵族,由她亲自来为文宣加笄最合适不过。平阳夫人一见文宣便起身见礼,道:“能为皇后殿下加笄,实乃妾身此生大幸。”    “有劳夫人。”文宣稍稍屈身,以示回礼。    再待一刻,宴请的宾客皆到达府上,来者皆是京畿有名望的贵人,曲周侯高盛与夫人亲迎诸位贵宾,乐师鼓瑟弹琴,场面好不热闹。奴仆稍稍提示高盛道:“君侯,时辰差不多了。”高盛点头回应,待夫妇二人请诸位宾客安坐后,高盛道:“小女文宣行成人笄礼,盛深谢各位宾朋佳客光临。”    话罢,女婢便请道:“请女公子入场拜见宾朋。”    东房内的文宣忽而抓住傅母的手,傅母轻轻拍着她后背轻声道:“莫怕,这是您的好日子。按婢子教您的做便好,平阳夫人会引导您的。”    平阳夫人对文宣慈爱一笑,道:“殿下放心,有妾身在呢。”    文宣深深呼吸着,向平阳夫人点点头,蜷缩的手指稍稍放松了些。    按礼节,先由赞者走出东房,用盥盆净手,在西阶就位。而后文宣缓缓行出,至厅中央,面朝南方,向诸位宾客行揖礼。未来皇后行礼,众宾客无比起身肃立回礼,道:“殿下安好。”然后文宣面向西正坐在笄者席上。赞者取了刻有辟邪符文的木梳为她梳头,梳过三下就把梳子放到席子南边。    而后作为正宾的平阳夫人出房净手拭干,傅母提醒文宣道:“请女公子向东正坐。”    有司奉上绣有兰花纹样的罗帕和发笄,平阳夫人走到文宣面前,高声吟颂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她跪坐下为文宣梳头加笄,保养得意的素手拢着文宣一头如瀑如墨青丝,触手丝滑柔顺,光鉴可人,平阳夫人心中不禁大为赞叹。    文宣只僵直着身子,微微抿着唇。她不敢面上有所神色,以免破坏了未来皇后的威仪形象。众宾客亦都安静观礼,谁以不敢交头碎语。    平阳夫人梳罢起身,回到原位。赞者为文宣象征性地正笄,亲自搀扶文宣起身,众宾客向文宣作揖祝贺。一时间,堂间一改方才肃静的气氛,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得很。文宣听到了各色贺词赞美,有赞美仪容的,有夸赞她德行气质的,在她耳中只觉他们是嗡嗡的苍蝇,响个不停。那些贺词虚虚实实,或真心或假意,文宣皆过耳而出,面含微笑颔首回应。    祝贺过后,文宣回到东房,赞者从有司手中取过衣裳,去东房内服侍文宣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襦裙上是清贵淡雅的兰草,色浅而素雅,象征着豆蔻少女的纯真。文宣着襦裙出房后,向众宾展示,无不侧目赞叹。然后她面向父母亲,行拜礼。堂上双亲,父亲刚毅俊朗,母亲粉面含威,文宣对二人深深一拜,以示感谢父母养育之恩。    而后,文宣面向东正坐,平阳夫人再次洗手。有司奉上发钗,她接过,走到文宣面前高声吟颂祝辞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赞者为文宣除去发笄。平阳夫人跪下,为笄者簪上发钗,后起身复位。赞者帮文宣象征性地正发钗。众宾再向文宣作揖。文宣回到东房,赞者取衣协助,去房内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端庄的朱色深衣,则象征着花季少女的明丽。这般更换衣物,文宣额上出了些许汗珠,傅母恐花了妆面,忙为她印干。    文宣问道:“这才二拜罢?”    傅母应道:“是,仪式尚未过半。”    她不好意思地细声道:“傅母,我想更衣……”    傅母为难地向外望了望,道:“暂且忍忍罢,这马上便要出去了。”    文宣小脸就快皱成包子,在傅母的安抚下,她才堪堪整理好仪容。文宣望着镜中装扮精致的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着深衣出来向众宾展示,后她面向正宾平阳夫人,行拜礼。平阳夫人面目和蔼慈祥,比之母亲柔美许多,她的笑容令文宣心中安定,但因实在内急得很,她小小的身子有些发颤,强压着不适感,朝夫人深深一拜,以表示对师长和长辈的尊敬。    她再次面向东正坐,小手紧紧握拳,有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她咬紧牙关,竭力让自己莫要去想内急的事。    有司奉上钗冠,平阳夫人接过到她面前,高声吟颂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而后为文宣加钗冠,赞者帮她正冠。文宣再次回到东房,她快要落下泪来对傅母道:“我……快,快更衣……”    傅母见她憋得不行,忙拉她到屏风后,打发人赶紧去取了恭桶让她将就着解决。文宣忙忙坐上,只觉得身体渐渐放松,面上亦有了笑意,她仰面对傅母笑道:“好了。”傅母无奈摇了摇头叹息,这要是在大婚当日来这遭,可不把人笑死啊。    侍女忙忙为她更换大袖长裙礼服,隆重的大袖礼衣雍容大气,典雅端丽,寓意着她将要步入成年,褪去年少青涩。房外的有司撤去笄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醴酒席。平阳夫人揖礼请文宣入席道:“请殿下入席。”    平阳夫人向着西边,由赞者奉上美酒,文宣循礼转向北面。平阳夫人接过醴酒,走到文宣席前,面向念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文宣行拜礼,接过醴酒,她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以敬鬼神。然后持酒象征性地沾嘴唇,再将酒置于几上,由有司奉上饭,她接过,象征性地吃一点。酒饭温热无味,文宣心中一直紧张地记着礼仪的流程,亦用不下去,这般用一点点她觉得正好。    待文宣用过酒饭后,平阳夫人起身下来面东,高盛夫妇亦起身下来面西。他为文宣取字,念祝辞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惠君甫。”文宣按礼答道:“惠君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而后便是聆训,文宣跪在父母面前,由父母对其进行教诲。高盛道:“今后成人,望尔姿容勿堕,才情续发。”高夫人亦道:“为女成长,望日后操持家事,勿忘三从四德。”    文宣心中一酸,这及笄礼一成,便寓意着自己长大成人,要出嫁离家,她眼下泛起泪光,但强忍着泪水不至落下,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再对父母深深一拜,往后她成了皇后,便再不能拜父母,要受父母的拜礼,她紧抿双唇,唇角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一番折腾后,文宣的及笄礼便算礼成。夜里,她望着镜中自己梳起了少女的发髻,再不能梳那孩童小髻,她托着腮,叹息一声。    傅母见她唉声叹气的,便道:“您为何叹息?”    文宣短短的手指戳戳镜中的自己,道:“我只是觉着自己还太小,梳这样的发髻不好看。”    傅母笑道:“女公子这是说哪的话,婢子看着美得很。”    “那是因为傅母你抚育我长大。”她低下头念叨着:“这样奇怪的发样,陛下见了定会嫌我的。”    傅母摆手笑道:“您大婚时不梳这个样式,还要带上假髻珠玉呢。”傅母指了指妆台一边放着的婚服首饰。    假髻……珠玉……大礼服……文宣望着那堆流光溢彩的、沉甸甸的事物,她不自觉地揉了揉后颈,怯怯道:“这些,只穿一日罢?”    “自然是。”    还好还好,只穿一日。若日日穿着这些,岂不是脖子都压断了,再莫谈长高了。她抚抚胸口,有些安心。    慢着……假髻……    她呆呆地望着那顶假髻,回忆起自己戴上假髻,满头珠翠,面敷白/粉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真的好丑啊……那么丑的模样,要面对陛下和百官,文宣忽而以手掩面,细声道:“我……我不想嫁了……”    “欸,您莫胡说。”傅母着急道,这样的话要是传到夫人耳中,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相面册子已然让她在皇帝陛下那够羞人丢面的,大婚还要顶着不衬自己的假髻妆面去面圣,那就更丢脸了……    年仅九岁的文宣,对着铜镜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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