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长乐宫。    乐府诗云:“博山炉里百合香,郁金苏合及都梁。”长乐宫中的香薰炉制成层峦叠嶂的形状,并雕刻有神人异兽,因宛若海上的仙山,得名“博山炉”,很得高太后的喜爱。宫人往炉腹内添焚太后素日常用的百和香,袅袅香烟从层层镂空的山形中高低散出,缭绕于炉体四周,加之水汽的蒸腾,宛如云雾盘绕海上仙山,山海隐约浮动,给人以置身仙境之感。    高太后凝视着那烟雾缭绕的博山炉,气味芳香清雅的百和香盈室,她眼中光芒闪烁,却并未言语。    赵郢前来请安,于堂下见礼,面上一派从容温和,尚带春风道:“儿臣请母后万年。”     太后和蔼一笑赐坐赐茶,稍稍坐正身子道:“陛下今日心情大好啊。”    赵郢落座,抬首和煦一笑,嘴上应声而出套语道:“都是托母后的福。”    “噢?我的福吗?”太后修长葱茏的玉指轻握杯盏,浅浅饮嘬一口酪浆,淡淡道:“托我的福,那陛下是为即将大婚高兴了。”    赵郢脸上的笑容忽而凝住。近来他只顾着与云姜厮磨,若不是太后说起,他倒真忘了自己即将大婚,要迎娶九岁的表妹文宣入主椒房。他旋即回神,温声道:“您说的是。”    “成家成人,日后可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大婚后,皇后尚年幼,日后内宫事务尚需母后多些担待。”赵郢客气道。    “陛下又何须客气,我为陛下生母又为当朝太后,自当为你分忧。”太后淡淡道,“大婚后,陛下亦该择选一些家人子,充盈掖庭。”    “是,都听母后的。”    太后和蔼一笑道:“这是陛下选嫔御,合不合心意都看陛下的意思。届时让画师为家人子们画了像,你先挑合眼缘的,再让她们面圣赐封。”    皇后年幼,圆房之事还需些年月。待皇后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亦需有一些侍奉陛下的宫妃,用来解决天子的床笫之求。只是谁能承宠,谁能高升,何时又在意过他的心意,赵郢面上不动,缓缓饮下一口酪浆。    “儿臣终是年轻,哪能及母后慧眼识人。丽姬一事后,儿臣心中仍是深以为惧。还请母后届时临殿,帮儿臣细选一番。”赵郢才不会信太后会让他自行选择宫妃,不过是做做样子的套话,他只好从中配合一番,请得她出面择选。    太后见他言及丽姬,便道:“胡女虽美,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眄一眼赵郢,亦不再推辞道:“既然陛下发话了,我便帮帮眼罢。”    “劳烦母后。”    话罢,太后轻轻敲搭桌案,晃似突然想起一般道:“是了,前些日子云姜救驾有功,陛下还未曾赏赐罢。”    “是,儿臣还未下旨。”提到云姜,赵郢一贯沉沉的眼中蓦然闪亮。    这是个好机会,云姜救驾有功,这份脸面足够她一生受用。若此刻说封赏云姜做宫妃,便是封个美人亦是不为过……只是……    她察觉到赵郢的眼神,心中略有不满,但并无显露于面。“不知陛下要如何赏赐云姜,终归她救了陛下性命,总不可亏待了。”太后秀丽的眉眼透着慈爱,带着鼓励那般望着赵郢。    赵郢心中踌躇,考虑着要不要与太后言说欲要给云姜一个品阶位份,毕竟这对于女官而言,封嫔做御是最好的赏赐。只是大婚在即,虽皇后只有九岁,这时谈封赏美人一事有些不妥,未免过于不尊未来椒房殿的主人。且皇后是高氏的女儿,是太后的亲侄女,一不仔细则会惹了太后不快,云姜今后在掖庭的日子亦不会好过。    “陛下?”太后轻声唤道提醒。知子莫若母,赵郢早慧老成,素来心思极重,行事必多番考虑。见他不语,面上略有迟疑,她便知道他心中的算珠子打得噼啪响。她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亲切地望着赵郢。    赵郢抬首道:“儿臣尚未想好,不知母后的意思是……”赵郢思算万千,终是没有将心中所想言出口。自小到大,他的主意皆不得朝臣与母后的重视,必然会遭批判一番,倒不如先听听太后的意思,免得又碰个石头。    太后笑道:“云姜舍身为陛下挡剑,可谓忠婢。且我看着她长大,她的为人品性都十分清楚,阖宫无人不说她的好。”    赵郢听出些端倪,太后对云姜很是肯定,看来宫妃一事想来太后亦不会不同意。他不由得嘴角微扬,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再饮一口酪浆,缓缓道:“云姜的父亲早年为国捐躯,母亲亦殉情而亡,今母家还有一兄长,现在北军供职。陛下何不擢升她兄长,谋个好前程。”她一双凤目半含威仪,话语温柔却带着坚定,再淡淡提道:“云姜年已十四,终归女子,是要一户好娘家的。其余事情,待陛下大婚后再不迟。”她话只说一半,意味深长,含着微笑瞧着皇帝。    擢升云姜的兄长,提高母家地位,这不是为了云姜进入掖庭为妃妾做准备吗?赵郢心中大喜过望,但不敢喜形于色,只面上稍稍现了暖色,道:“母后说的是,朕听执金吾道中垒校尉下丞令者有空缺,倒可让他补上。”    “后生年少,过高的封赏反而不妥。陛下此举,很是合意。明日与丞相诸卿商议后,便下发旨意罢。”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话中带了鲜有的赞许,“陛下日益成长,虑事得当周全,我这个做母亲的亦十分欣慰。”    这一番夸奖,令赵郢心中稍稍一动。从小到大,母亲对他素来严格要求,教习之时从不稍降辞色,生活上亦鲜少夸奖鼓励他。渐而他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亦不愿多说自身主意,临朝皆道“依丞相的意思”,居内则道“都听母后的”,活得像个精致的傀儡。今自己的主意受了太后肯定,心中不是不高兴的。他的眼光渐转柔和,淡淡的酪浆饮下连胃亦都觉得甜。    太后留赵郢说了一会话便让他回去,她斜倚在靠手上,任宫人为她推拿按摩。    大长秋徐桂跪坐她身旁,启声道:“殿下这般,这不是为云姜那丫头……”    “徐桂啊。”太后轻声唤道,转而眯眼一笑,“连你这般的人精都以为我要让云姜入掖庭了,何况年轻的陛下。”    徐桂心中一转,面上浮起一个笑,心领神会道:“殿下英明。”旋即他面上又浮现淡淡忧色道:“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一切都以大婚为先,只消陛下能安心顺当大婚,其余事情皆好说。”太后叹息一声,玉指揉抚眉心,显然是疲累的很。    高家的女儿,生来高贵,一世荣耀,必不能屈居人下。她的老路,实在不愿文宣再走一遍。    赵郢端坐在车中,金铃叮当作响,想及半月后的大婚,心中便蒙上一层阴郁,驱之不散。    九岁的皇后,再不过半月便要登上未央宫一百零八个台阶,受百官朝拜,入主椒房殿,母仪天下。    十五岁的天子,九岁的皇后,天底下两个最高贵的氏族的结合,成就千古未闻的一段荒唐婚姻。    他不禁失笑,久久化作一声叹息。    车外的杜忠听见他的叹息声,便侧身询问道:“陛下?”    “停下罢。”赵郢低沉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轩车刚好行驶在长乐宫至未央宫的辇道上,御车的內侍平稳地将车停下,由杜忠亲自手扶他下了车驾。    赵郢凭栏而望,下首的宫墙深深,宫道狭长,一首首排雨的龙首耸立,无不彰显着这座深宫的古老和庄严。稍显沧桑的青砖黑瓦下,五步一卫,十步一岗,兵士举戈伫立,如沙如粉的飞雪漫落在他们的眉间,冬寒夏炎亦不使他们动摇。    朔风冷冽,刮得他领间的大毛飞动,他道:“皇后的婚车,来日会经过这里罢。”    杜忠应道:“是的。”    “吉日是何日?”    “听太卜言,下月初三是终年最为吉利的日子。”    赵郢闻后久久不语,而后他扶着栏杆,道:“九岁……你说她可有这栏杆高?”    杜忠略带怜惜地望了一眼赵郢,道:“许是也有这般高了。”    赵郢怅然一笑,道:“但愿吧。”    他并非不愿迎娶表妹,只是不愿娶一个如此年幼的皇后。九岁的奶娃娃,又懂些什么,还不是如他一般,是个养在深宫宝座上的精致偶人。一颦一笑皆要合乎法度礼节,一举一动皆由不得自己,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宫道上转出一小小身影,她着厚重碧色棉袍,包得像只可爱的粽子,举着簦,一步一步小心地行着。赵郢眼角上挑,阴郁的脸色渐渐染上温暖。    杜忠察觉到天子的笑意,便亦放眼望去,果然是云姜。他询问道:“陛下可要传朱姑娘前来?”    赵郢笑着摇摇头,转身登上车驾道:“以后有的是见她的日子,回未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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