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从白逆光而立,暗黄的烛光凝结在他的俊俏侧脸,惯性往上的嘴角强行拉下,形成一股无形的气压,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被人当场抓获。  萧南缓缓旋过身,衣物窸窣之音显得异常刺耳。  孟从白背抵门框,截住唯一的出路,目光缠住房内人,凤眸闪过阴戾的寒光。    萧南迎视,大方地行礼道:“二爷。”  私闯禁地被他当场抓住,还能镇定自若,更教人生恼。孟从白跨步入内,逼近,厉声质问:“此乃孟家私人禁地,外人不得进入。萧帐房为何在此?”  这是他最不欲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这是他恨不得掩埋黄土的家丑,怎容他人掀开——    萧南眼皮一颤,淡定地反问:“萧某所言,二爷信,不信?”  还有脸问他信不信?  自然是——  “不信。”  萧帐房行事诡秘,又胆大包天。虽欣赏他聪明能干,但不全尽信。以他的相貌和能力入拙石楼当帐房先生着实委曲了些。  如此看来他入孟府,定有图谋。  会是什么呢?  “那萧某也无需多言,任由二爷发落。”萧南垂首站定,不作辩。  孟从白只是冷眼看他,想抓住他的弱点,可惜这白脸少年一改狂傲之气,现温顺如兔,教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见孟二爷不语,萧南回首,望着巨大的壁画,状似无意地询问:“这画的题注是战笔体,还有拓印的痕迹,估计在凉国已是绝藏。若萧某没有猜错。这是大雷山已被人毁去的上古壁画。为何拓本会藏在孟府?”  大雷山上有潮音洞,洞内有九幅壁画,描述创世大事,其中两图是关于二觋一巫:巫湛,巫阳,巫罗。图中清晰地描绘了三人的相貌,却于四十多年前被人一夜之间毁去。  此女子左手执规,右手持艾,是为巫,应是掌管工程和治病的巫阳。  这画,据她所知不该藏于孟府。    一听,孟从白眼底翻滚着一团怒火,恼问:“萧帐房不过是暂代孟府总管一职,我孟家的家务事不允你过问。”  “萧某只觉此乃国之宝物,私藏于府,未免不够厚道。”这珍贵的壁画是属于凉国百姓,属于每个凉国人的,是凉国历史重要的一页。  “哈哈!”  孟从白冷笑两声说:“这是我孟家之物,二爷我便是一把火烧了又如何?”  这不是气话。  他曾几番欲毁去,都因么弟极力劝阻,方作罢。    “二爷所言甚是。这画您便是烧了,萧某自是不敢多言。只怕……”  “你想说什么?”  “这画的原主人怕要伤心。”拓印者该是怀着多么不舍之情才敢冒险留下,旁人又怎会知晓他的情意。  孟从白冷冷地应道:“它的主人早已长埋黄土,不劳萧帐房替他担忧。”  他父亲临终时,指明要这房内所有的物件陪葬。  他没有依从。  没有如他的愿。  将这间密室封存如昔。  这个男人因自己的私情,为了那一点私欲,几近毁掉孟家百年的产业,又让母亲抑郁而终,么弟爱尽折磨,令孟家家不成家。  他要让他死入黄泉也不得安宁,要让他知晓自己给孟家种下的恶果。    萧南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萧某所指的是它的原主人。兴许二爷忘了,萧某来自乐清无类社。”  被她一语点破。  就像被人扯破了皮肉,露出阴深深的白骨,无处自容。  他又羞又怒。  却有口难言。  再多的言语也无法道清……这是家丑,是他极力掩藏的家丑,怎可外扬。世人只知其一,却不知他欲埋于地下的秘密。    萧南无意纠缠,率先提步出了密室。  行了几步又于心不忍,转身对孟从白拱手道:“二爷的家事,萧某不该多言。盼二爷见谅!”  自陈长贵一死,她知孟朝是被灭口,也是无辜之人。萧家的不幸,孟家的不幸……这一切都是某人贪欲造成。    孟从白站在门内,借着幽幽地烛火看了萧南一眼,只见他突然迈出密室,反手关门。又动作迅速地一把拦住萧南的去路,将人逼直墙边。  “二爷您这是——”    一只大掌无情地扣住萧南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昂首直视他凤眸中的怒火。这团熊熊大火灼痛了她的眼。  “不要以为你耍小聪明就能骗得过我。今日你闯入密室一事,我可不计较,但不许有下回。你若敢拿我祖辈的事情说嘴,我绝不轻饶。”  见萧南一脸坦荡无惧……孟从白怒火攻心,加重腕力至指节泛白,偏这少年宁愿咬唇强忍,不呼痛亦不求饶。  比狠?!  “萧帐房可知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杨德祖是何下场?”他御去腕上的力道,语调一改,柔声道:“还真让人舍不是将你这颗聪明的脑袋摘下呢!”  说罢,他大手一划,亲昵地拢起她落在胸前的几缕乌丝,温柔地撩向颈后。  那略粗糙的指腹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外露的肌肤,所到之处如刀刃掠过……随即他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毫不恋栈地转身离去。    萧南身子一颤,以手扶住墙壁,方不至跌倒。下颚又麻又痛,颈部处泛起鸡皮疙瘩,教她呼吸微喘。  孟从白在商场上是有名的“笑脸青狼”。  她入孟府已久,却不愿与其多接触。他以花花公子的形象游走商界,温文爱笑且多情,一朝反脸便阴狠如狼,一口咬住,至死方休。  她最不愿唤醒沉睡中的“狼”。    孟从白怒气冲冲地来到前厅坐下,端起已冷掉的茶水灌了一大口,仍无法浇灭心口的怒火。  清桂见此,忙唤丫环去端热茶。  她上前笑道:“二爷,保持您的形象。您老人家不是常说了嘛,笑是您老的标记呀!来,笑一个!”  孟从白听话地露出一口白牙,两只虎牙更显锋利。  “信不信二爷一口咬掉你的小脑袋。二爷我天生丽质,貌胜檀郎。哪老了啊?你哪只眼瞧见二爷我是老人家了呀?”  清桂双手捧心,耸着肩膀,回道:“我好怕哟!黄儿姐说了要是二爷化身为狼,不防放一把烧了他的毛皮,让他做一只没皮狼。不是清桂说呀,二爷已高龄二十有六,再过几年外面的世卿子侄都得呼您为伯爷了,还不许旁人提您老!”  “你这坏丫头,好得不学,光与黄儿学坏的。还敢欺到二爷头上来了呀!”  “不敢。不敢!”  清桂一边求饶躲开孟从白的狼爪,窜到门边躲藏,却见孟从白行至窗边,面看窗外,不再言语,那背影孑然,寂寥教人心酸。    “二爷!”  久久,孟从白俊脸又扬起笑意,他转身吩咐:“清桂,你去寻媒人说二爷我要娶妻。只求贤。”  清桂一惊,微张嘴,一时反应不接。  孟从白又说:“二爷我两日后外出盘账,约月余后归,这段时间你备好人选,待二爷我回来挑选好,马上下聘迎娶。”  “……是。是。清桂知道。呃……不知爷还有什么要求呢?”光是贤惠,恐怕到时不合爷的“胃口”呀!  “家中最好有未着婚配的姐妹。”  啥?!  难道二爷还想一娶,娶俩?  哎哟喂,难怪黄儿姐总说别看二爷模样俊俏,实是一头恶狼,各家姐妹宁可养只小娘狗,也绝不要碰这只“大恶狼”。  因此孟家四位大丫环,连同邀月小楼资深的丫环绝不敢招惹孟家二爷,生怕被啃个骨头不剩,被弃尸荒野。  清桂一脸鄙视,转身退下。    孟从白摊开手掌,掌中那细腻温润的触感尤在,烫得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肩上有家业重担,肩负着孟府众人的生计,又怎容自己为一名小小的帐房辗转反侧……那些可笑的念头不过是一时兴致。  以前因叶二不敢议婚,现下他自由。  身自由了,仍无法自主。  为了孟家,他也该娶妻生子,培养下一代继承人了。  么弟不识女儿家的温香软玉,故对萧帐房有些臆想。趁着这回他挑选妻子,也得替他谈下一段姻缘,盼对方不要重外相,能与他相濡以沫,携手一生,便足已。  至于这一抹桃花香注定凋零残败,色香味尽散。  他握紧拳头,望向窗外。  一树桃花,粉艳或粉白的花瓣离枝而去,随风轻舞……不断地回旋,随风起落,最后拈泥化腐。    这一边,萧南出了邀月小楼,刚入桃花林,见李冬在树荫下的竹筐翻摊着桃花。  她问:“酒备好了?”  李冬指着一旁的三坛酒,答:“已备好了。正等你呢!”  “事情怎样?”  李冬放轻嗓音与她解释一番,尤其是最后差点周吉识破一事。萧南认真听罢,转了转眼眸,已有了计算。    酿了三坛酒,两坛埋入桃花树下。剩下一坛,萧南与李冬合力搬到拙石楼,与周吉在门前相遇,她忙往内呼叫四爷帮忙。  孟家四爷皮粗肉厚,一手抬起酒坛往内走,李冬尾随他身后帮忙。    萧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听李帐房说你肚子不适。现在好了点没?”  周吉笑答:“已经好了些。”  事实上她刚又跑了一趟厕轩,现下有些腿软。  “萧某这有些药,可治肚子不适。”萧南拿出一瓶药递给周吉。这药是从致所制,效用不错。  “谢过萧帐房!”周吉笑着接过。  萧帐房的好友喜制药,怕她在外受伤,故给她准备了各式的独门好药。偏萧帐房身体健壮,甚小不适,好药常赠与有需求之人。  就像她这常拿刀。    两人拾梯而上。  萧南问:“阿吉你来孟府都足有一年了,四爷还不让你摸雕刻刀?”  周吉苦着一张脸,重重地点头。  “以四爷的性格怕再过三年,也不知会不会让你摸雕刻刀。届时,你当如何?耗得起时光?”  周吉今年已十八,再过三、四年,已是老姑娘,怕难以求缘谈,颇让人婉惜。  “那怎么办?萧帐房,您说我该怎么办呀?您这般聪明替我想想法子呀!”周吉一听,眼眶一红,急得要掉眼泪。  她哪有时间耗呀!  阿离一直劝她回乡下嫁人,还威胁说她再不回去,就在四爷面前拆穿她的身份。    萧南一住脚,回首看她,反问道:“你觉得四爷现下最需要什么?”  嗯……银两他大把,有铺有房奴仆一堆,只除了——  “妻子?!”  孺子可教。  “在兵法里有一条上等的妙计:美人计。四爷不重家门,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怕他一脸凶相,敢嫁给他便成了。阿吉,你家可有未出嫁的姐妹?你们成了姻亲,还怕四爷不教你手艺。倘若他不允婚,你可拿出上回我给你收着的发带。这发带可是孟府的传统,月老的红线,不怕他不认帐。”  周吉一脸婉惜:“可惜我家没有姐妹。”  “那就真的可惜了。”萧南淡淡应了一声,跨门而入,没发现门外的周吉绞紧小手,自喃:我……我不怕四爷……只是我不是美人。使美人计能行么?!    夜渐深,烛光昏暗。  萧南封好信件,抬首见李冬行近,与他说:“冬冬,我有一事得麻烦你到临海郡棠府走一趟。这一趟危机重重,我让阿抱陪你一块去。”  “申他得护你安全,不能离开你。”  “我让阿五陪我去盘帐,况有名护卫在,不会有危险。”萧南边说边从怀内拿出自己的印章。“这是我的印章,棠将军会相信你的。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万将军迟迟不肯回信许诺,那么她也只能别谋他法。若非得已,她可不想与老古板棠将军接洽。  现下只能兵行险着。    义妹甚至如此严肃,李冬忍不住追问:“阿南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打自上一年春日她病愈后,要她返回开封入孟府当帐房,演戏失踪……这一切切他都不曾过问因由,只按她所言行事。  开始他以为是为了查明义父母的死因,现下看来绝非如此简单。  萧南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唤:“冬冬!”    撒娇没用。  李冬要听她一个交待。  越是亲近的,越是无法撒手段,萧南垂头叹了一口气,拣了一个要点,反问义兄:“我若入宫为妃,当如何?”  现下危机四伏,义兄知晓的越小越安全。冬冬,请原谅阿南。这事,我得一个人扛住,哪怕到了最后,我仍想保住你和申他。    “谁敢?!除非踩过我的尸体,不然谁也不能逼你入宫为妃。”李冬一听,怒骂四起,稍作冷静,又问:“你是怕兵权在手,那人恐……会逼你入宫?”  萧南不出声,没有否认。  “母亲许你婚嫁自由,便是盼你快活自在。一但你入后宫……”与人分享一个丈夫不说,还得与其他女子勾心斗角。  他没办法让义妹一辈子困在寂寞的深宫。  他想让她自由快活!  萧南轻摇首:“冬冬你错了。母亲是许我自主婚嫁,但她有一遗训:宁可作一牌位,我湛氏一族女子永不入宫闱。”  所以上辈子她选择成为一块牌位,却不知惹下了更大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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