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显十六年三月十日,阳光灿烂,天气也不似先前那样寒冷。在这一天,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第一次来到了唐国都城江宁。 这名少女长相清甜,可给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奇怪。她有着少女的容貌,却穿着老气横秋的齐腰襦裙;她身形还很矮,却背着一个很大的青色包袱;她脸上带着一丝胆怯,却步伐平稳不见慌乱;她身上的衣物一眼看上去不过是平民,可只有极少的人能从她领口的植物卷云纹缘边看出她不一般的来历。 她穿着蔚蓝交领上襦,绯红裙裳,系着茱萸玉佩,只是早晨众多进城者其中不起眼的一名。守城的将士多看了她几眼,听到她说包袱里装的都是药材,又听到她说是送去广陵长公主府上后,立刻放了行。 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出现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给长公主府送药,有一次是个穿得破烂的浑身嗖味的乞丐,有一次是个虎背熊腰系着一根闪着银光的狼牙棒的壮汉,有一次是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叟……守城的将士开始觉得奇怪,过了几年终于总结出了一条规律。 他们虽然相貌、年龄、穿着都相差甚远,但用来背药材的包袱却都是一样的。首先,这得是一个大包袱;其次,这包袱是青色的;再其次,这包袱的一角都会绣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羲和太清。 这四个字绣的真是丑到家了,稍稍学过几年女红的人都绣的比这强一百倍。特别是那个“羲”字,简直要被揉搓成一团了。 今日这个少女背的包袱上也绣了这四个字。她驮着这个青色包袱,从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京师城地图,准备仔细看看要怎样才能走到长公主府。 这张画的十分详细的地图是去年十月来江宁送药的青鸟友情赠送给她的。青鸟算是她的师兄,去年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次江宁,之后便再也不想来了。他左瞅右看,最终选定了自己这个老实的师妹作为接班人。 少女名叫甘木,是太和宫的司典,平时做事总是一丝不苟,很配得上她名中那个“木”字。甘华宫主曾苦着脸对她说:“阿木啊,你不用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 甘木愣愣地反问道:“司典的工作不就是要记下宫主说的每一句话吗?” 甘华欲哭无泪:“可你把我哄孩子的那些话都记下,到时候他们说我赖账怎么办?” 甘木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从那以后,她还是照记不误。甘华只得下了道宫令,命甘木记下的日纪事不得给除两人以外的人看,这才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青鸟师兄就是看中了甘木的老实,才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她。这份老实在羲和山上十分的罕见,罕见到连菀青少主都觉得稀奇。 连带着菀青少主的女儿慕容都对她起了兴趣。慕容隔三差五地就回到太和宫找甘木玩,在第七次看到她轻轻皱眉一本正经地说着她认为正确的话的时候,慕容对她的兴趣就再也抹不掉了。 相处的久了,慕容也摸清楚了她的脾气。若你托付给甘木一件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会稳妥地完成。但你在托付给她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定要连带着回答她一系列相关的问题。青鸟曾被她问得不耐烦,把太清宫的门锁钥匙都给她偷来了,让她自己解决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慕容还知道甘木的一个特质,那就是一旦甘木把你当做她的朋友,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会相信。慕容就是利用了甘木的这一优良品质,搭着甘木的船到了唐国。到了唐国后,她又很不厚道地找了几个只能糊弄得住甘木的借口,一走了之。 所以虽然下岸的是两人,到江宁送药的仍然只有甘木一人。甘木认真地看了看青鸟师兄塞给她的地图,选了条最近的路线。 其实就算是没有这份地图,在街上随意拉一个人,他都会告诉你长公主府在哪里。广陵郡长公主府,在陛下眼中是可靠的朝廷支柱,在朝臣眼中是看着心痒的一棵大树,在平常少女眼中是令人向往的爱情故事。 在甘木眼中,广陵长公主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长公主府和其他府邸唯一的不同是,长公主府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青鸟师兄说,她只需到长公主府上将包袱放下就行。 虽然甘木看到长公主府气派的门面后不免觉得震撼,可她还是不卑不亢地对门口的仆役说:“我是奉命前来送药材的。” 长公主府上下的仆役一听她是来送药材的,一个个变得无比热情。那脸上洋溢的热情笑容,那不能再殷勤的嘘寒问暖,倒让甘木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 于是本来放下药就能走人的简单任务,变成了冗长的长公主府之游。一旁的小厮向她热情地介绍着府中的景致。 “娘子,这是我们府中的偏厅烟雨馆。” “娘子,这是我们正厅燕誉堂。当年长公主和驸马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婚宴,陛下都亲自参加了呢!” “娘子,那菡萏池的荷花可是极漂亮的!你下次早些来就能看到了!”小厮的脸上带着期盼。 甘木一路都沉默着。面对如此热情,她不知道该如何搭腔。她身旁带路的小厮笑脸的功夫极好,与青鸟师兄求她干这差事的锲而不舍有的一拼。 小厮终于带着甘木到了后院的一座小楼上。他将她引到此处,收了笑容,恭敬地退下。 甘木莫名其妙地看着小厮退下,又抬头看了看突兀立于眼前的小楼,终还是迈着步子上去了。 二层的阁楼上已经收拾妥当。一面绣蕙兰花梨木屏风,一个在角落里缓缓吐露着辟寒香香气的香炉,一张已摆好鎏金茶具的矮矮的案几。案几后有一名穿着雨过天晴色深衣的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垂云髻上只戴了一支银蝶钗。这名女子端坐在案几后,神色专注。她正将茶饼放到鎏金镂空鸿雁球路纹银笼子中,准备焙茶。 见有人来了,女子抬头。“你是甘渊宫主派来送药材的人吗?”她微笑着问道。 “正是,”甘木行了个揖,“司典甘木,奉太清宫令前来送这半年的药材。”她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把一个个盛着药材的褐色布袋拿出来。 “司典,甘木……”女子若有所思,“你过来坐罢。” 甘木手下一顿,将药材放好后又叠起包袱皮,这才板正地跪坐到女子对面。女子并不像她之前所见的那些仆役们那样热情。甘木坐下后,她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专注着自己手上的事。这反倒让甘木觉得自在些了。 女子将烤好的茶叶夹入双层剡藤纸袋中,再将纸袋放入金银丝结条笼子中。待茶饼冷却,她将茶饼掰碎放入鎏金鸿雁纹云纹茶碾子中,用鎏金团花银锅轴将茶叶蹍成松花粉状,又放入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茶罗子中细筛。最终,茶粉被放入鎏金鸿雁纹云纹菱弧形圈足银盒中暂时盛放。 她用系链银火箸将瑞兽炭逐一夹到缠枝牡丹纹鎏金银风炉中,用鎏金飞鸿纹银水勺从水盂中舀了一勺水到釜中,再引了火,这才抬眸不慌不乱地看向甘木。 女子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甘木一直在猜想她的身份。一开始让甘木起疑的是女子的相貌。在太清宫中正殿中挂着一幅画作,署名是上上任宫主空桑。那副画上的人和女子的相貌很像。其次让甘木怀疑的是女子的煎茶方法。如今羲和山上的年轻人都不用这种方法喝茶了,只有怀旧的宫主和长老才会偶尔煎煎茶、怀怀旧。再其次是女子的衣裳。太清宫墙上挂着一件旧衣,款式纹样和女子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甘木还未找出更多疑点,女子已经抬头看着她。“甘渊还好吗?”她和蔼问道。 甘木呼吸一滞,想起了青鸟师兄嘱咐她的话。 去长公主府上送药材的头号准则——“太清宫主甘渊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切记切记。甘木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甘渊宫主,但出于对自己承诺的尊重,她还是说道:“甘渊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呢。” 听到她如此说,女子唇角轻轻上扬,眼眸中竟露出笑意。“你这次多拿了两包,他一定心疼的不行吧?”她轻松问道。 “对,”甘木勉强应道,“宫主心疼的不行。甘木走时,他还闷闷不乐呢。” “白狐狸这次生了这么久的气……他向来想得开,怎么这次这么小气了呢,”女子沉吟着,“是不是遗玉宫主没银子花了,把另一半绛雪也摘了下来?” 这倒是真事。“对。”甘木十分痛快地回道。 “可惜回雪已经很久没有开花了。要不然拿了那不明显的回雪,他还有白雪红花的绛雪可以看,”女子似乎陷入到以前的回忆中,“他向来不在乎那些药材的价值,我走的那年他都答应再开花时拿了给我做蔻丹。可惜啊……” “上次来的青鸟告诉我,白——甘渊打算开春的时候出来转转?他现在已经离开羲和山了吗?” “没有,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呢。” “我就说嘛,他一向很懒,又怎么可能肯出羲和山呢?”女子自顾自地说,“他肯出来一次就已经出乎我意料了。可惜上次我病得太重,他又不耐烦继续待下去。没想到这一别二十多年,他还是不愿再来江宁。” 甘木在一旁垂首听着。女子又说了些琐碎的事,甘木笨嘴笨舌,不像青鸟那样能想出那么多说辞。她每次不知说什么话,就拿那条准则来作为挡箭牌。 “哦,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呢。” “对,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 但女子似乎并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更多的话。只要她不停地说“宫主还在太勤工过清静日子”这句话,女子好像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一会,釜中水初沸如鱼目。女子总算停下话头,用镶红宝鎏金小勺从银质盐台中取了少许盐,洒在釜中。甘木真怕女子再说甘渊宫主的事,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再另找个别的话题。 要知道,甘渊宫主在她出生前便去世了,而太清宫自她出生便一直是落着锁的。与别人说着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事,且这个陌生人已去世多年,这让甘木觉得十分不适。 “娘子不看看那些药材吗?”甘木提议。 “也好,也好。你将那药材拿过来罢。”女子说。 甘木松了口气。她恭敬地将药材拿到女子眼前。 女子看着那装药材的布袋出神片刻,随即笑道:“他真是极懒,这么多年了,连装药材的袋子都未曾换过。这还是我在太清宫时为他缝制的。这么差的手艺,也亏他能用到现在。”她突然忍俊不禁。 看着她的笑容,迟钝如甘木都觉得心里难受。但她仍垂着头,默然不语。 女子又打开一个布袋,愣了愣。“他竟然能耐着性子去找羲和百合,真是越来越听话了。” 甘木心里愈发难受了。她知道那羲和百合是青鸟师兄偷偷去太清宫找了好几晚才找到的。 “娘子,”甘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女子近乎自言自语的话,“那羲和百合,是青鸟师兄采的。” 女子拿着羲和百合的手被定在半空。继而,她将手中的百合放回去,轻轻系好袋子,再没有看那百合一眼。 “青鸟啊——”女子叹息道,“我就知道这只白狐狸肯定是没有这么好的耐性的。替我谢过青鸟吧,难为他还记得。” 釜中水二沸如涌泉。女子用鎏金飞鸿纹银水勺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备用。她用鎏金飞鸿纹银则量好茶粉,在一边用竹具不快不慢地搅拌,一边将茶粉洒进去,最后将舀出的水倒回去了一部分。 “我在太清宫时曾和他用各种材质的箸试着搅拌过,最后还是觉得竹子做箸搅拌出的茶味道最好,还能带着一股竹的清香,”女子说,“不过江宁的竹子还是比不得羲和山的。羲和山……”那许许多多的话,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娘子既然如此想念羲和山,为何不回去看看呢?”甘木问道。 “当我离开羲和山的时候,我就知道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太清宫,瑶碧殿,绛雪,白狐狸……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娘子为何还要到江宁呢?”甘木又问。 “因为,因为……因为我那时候很傻,以为那样做是值得的,”女子敛上双眸,没有发现釜中的水已经开了,“对,我竟然曾以为那样做是值得的。”她自嘲地笑笑。 甘木看着她重又垂眸,将釜中的茶倒入三个秘色瓷碗中。她的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可甘木从她一不留神洒出的茶水中看出了她难掩的悲伤。 女子分好茶,将其中一碗推给甘木,又将多出的那一碗推到自己左手边东向的位置前。 “就当是给甘渊留的吧。”她轻声说,长长的睫毛轻颤。 这是紫笋茶。甘木品了品,觉得女子的手艺十分好,都可以和甘华宫主一较高下。 “我在去羲和山之前,是不会煎茶的。这煎茶的手艺是甘渊教给我的。他教了我很久……我问他为何那时那么上心,他说教会我后便不用自己动手了,自然上心。他永远都是那么的不以为然,永远都不肯说些什么。” 甘木在一旁保持沉默。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时候我身上的伤还未好全,睁开眼睛便看到他守在旁边拿着一卷书。我想这世上怎会有那样好相貌的人,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便问他,这里是天宫吗。那只白狐狸听后,居然和我说他是太清宫的青华帝君。可是哪里有什么青华帝君,又哪里有什么甘木,终究,终究——” 甘木适时出声:“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呢。” “对,对,他还在太清宫,”女子强忍住悲伤,扯出一个笑容,“他还在太清宫过他的清静日子。就让他一直待在太清宫吧。白狐狸永远都是白狐狸,永远都是一身白衣,一把焦尾古琴。只是太久没有看到他,有些想不起来他那双狐狸眼罢了。” “娘子莫要伤心了。”甘木说道。 “伤心?”女子带着眼中的泪光笑了几声,倔强地不肯说实话,“我为何要伤心?他还在太清宫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着他的清静日子。他是对的,江宁的这一趟浑水,他还是不要来了。就让白狐狸永远都是白狐狸。那就好,那就好……” “他仍然会每天早晨起来练剑,夏天是荷花,冬天是梅花,秋天是银杏,春天则是轮番着换。他会焚香弹琴,他会赏着太清水素,会、会在人庆节时用他灵巧的狐狸爪子剪彩胜。他还会记录着他的太清花事——如今已经能有薄薄的一册了吧。他的医术极好,真应该趁着现在赶紧收个徒弟,别枉费了那一身医术……” 还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甘木亦为所动。她不忍告诉女子,太清宫已经落锁二十多年;她不忍告诉女子,那本太清花事她是看过的,也仅记了十张纸,最后的一行是记在五月初二。 “五月初二,落华裳”。 甘木不知华裳是什么。她想,“华裳”也许是那位精通草药的甘渊宫主对某种珍稀草药的代称。 那条头号准则又被笨嘴拙舌的甘木搬了出来。 “宫主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甘木说。 “对,你说的没错。他还在太清宫过他的清静日子,他现在还在羲和山,”女子挣扎着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说他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那便是在过清静日子。” 女子身形踉跄,勉强扶了栏杆才没有倒下。身后的案几上,有一碗未动的茶。那茶碗是皇室专用的秘色瓷;那茶碗里面盛的是宜兴上贡的紫笋茶,从生长到制茶饼、从茶饼到煎好的茶水,花了无数人的心血。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这碗茶还是静放在那里,刻意辜负了无数人的心血,在微冷的春风中渐渐冷去。 “我这一辈子都没能为他做些什么。我总给他添麻烦,费了他收藏的药材,整天和他拌嘴,甚至都无法为他……”女子伤感的声音猛然停住,“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信了他说的这句话。我相信他还在,他还在太清宫过清静日子。” 女子忽然又笑了。 “也许他正在某处看着我,看着我相不相信他说的话。若我不信,他以后肯定会责怪我,肯定会问我为何不信,为何辜负了他的好意。” “他不说,我便是不知,永远都不知。” 她似乎在执拗地维护着一个陈旧的约定。而与她定下约定的那个人,如今只能活在她的心中。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经死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绝不可能还在这世上。但她比任何人都尽力地维护着他仍旧过着清静日子的假象,仿佛这样便能让逝者安息。 “你走罢。别将这些告诉甘渊,免得他又要笑话我。”女子背对着她说。 甘木行礼告退,拿着那包袱皮下了楼。她在还未出折梅苑时碰到了一名中年男子。 那名中年男子用玉冠束发,穿梅花曲水锦直裾袍,手上拿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个和他的衣着气质不太相配的碎花包袱,另一样是一件白狐毛领的菱格小团花纹蜀锦披风。那人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想来是久居高位沉淀下的。他的目光,只有在投向那座小楼时才会变得柔和几分。 看上去是个大人物。甘木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上次装药材的布袋,都已经洗干净了,”赵一诺温声说,将那个碎花包袱递给甘木,“里面还有些碎银,你留着在路上花罢。” 甘木犹豫了一下,最终一揖,拿了碎花包袱离开了。 折梅苑中,只剩下长公主和赵一诺。长公主独自站在小楼上,凭栏远眺,不知道在眺望着什么。 赵一诺拿着那件白狐毛领披风一步步走近小楼。这座小楼以前有个名字,叫做“辰良阁”。但后来这匾额被摘下来,这楼便也没了名字。 美景依旧,良辰何在? 赵一诺轻手轻脚地踩着楼梯上去,木板还是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楼上的人似乎是没听见,一动不动。 但是赵一诺知道,她一定听见了,也一定知道登楼的人是他。她之所以未说未动,只不过是因为不想搭理他罢了。 这么多年,他似乎对于她一贯的忽视和冷漠也习惯了。从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后来的迟钝麻木,又有什么痛苦是人承受不了的呢?他走到她身后,将那件白狐毛领的披风为她轻轻披上。 美丽的脸庞上,眼眸依旧冷漠,就连泪痕也都擦拭干净了。赵一诺瞥到矮矮的案几上的三个茶碗,其中有一个动都未动。 他看着那未动的茶碗出神片刻,随即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身影渐远,长公主看上去像是没有察觉他一般。可她掩在披风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深痕。 不如无情,却不是无情。恰恰相反,那爱恨交加的感情比任何感情都来得强烈。 她也只能用这副无情的面目骗旁人,骗那个深爱着她的人,骗她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天是三月初十。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官员休沐,也是长公主允赵一诺和她在远清轩同住的日子。 这天晚上,赵一诺到远清轩时,长公主已经睡下了。 “长公主今日劳神费思,已经点了安魂香先睡下了。”长公主身边的侍女低声说道,随即就掩门退下。 赵一诺脱下外袍,只穿着中衣躺到了床榻外侧。这张床很大,她躺在最内侧,赵一诺伸手才能勉强够到她。可他没有伸手,只是侧过身子,静静地凝视着她,思绪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是通和七年正月初一。他刚醒来,便发现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他一下子惊醒,忙从床上爬起来。 她已经醒来,正背对着他站在廊下,面无表情,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她身上披着侍女匆匆找来的披风。身边的侍女拿着锦履,想为她穿上。可她仍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不为所动,一旁的侍女都要急哭了。 “琬?”他小心翼翼地唤道。 她似乎很久才听到,或者是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在叫她,又或者是很久才愿意给他回应。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右手搭上了左手的手腕,要切一切脉。 赵一诺突然紧张起来。他知道,她是会医术的,若是瞒不住…… “若你亲口告诉她我已不在世上,她定会愧疚自责。”几天前赏着梅雪的辰良阁中,那名白衣男子的话突至耳边。 他突然想起,当日他与她相处不过两月,她便能在四年后舍了自己的自由去救他;如今,甘渊与她相处四年,她若知晓他为救她而丧命,必定会愧疚自责一辈子。 果然,她的面色稍稍一变。“甘渊来过了……”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赵一诺心头一紧,“他人呢?”她问道。 似乎有冰冷的雪花落在他们之间,停滞了他的呼吸心跳。 “甘渊公子已经离开江宁,回去过清静日子了。”赵一诺沉稳答道,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 “离开江宁,回去过清静日子了,”她重复道,身子晃了晃,最终还是扶着柱子稳稳地站住了,“是他让你这么告诉我的?” 还未等他答话,她便自言自语道:“回去过清静日子,也好。他这样说,我信了便是。” 她转身回屋了,没有预想中的嚎啕大哭或是寻死觅活。赵一诺松了口气,自以为已经将甘渊的死讯瞒过了她。但他渐渐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 她还会每天早起舞剑,但再也没有拿凤沼剑,而是拿着折下的树枝;她还喜欢喝茶,但每次都是用那套之前收起来的鎏金茶具煎紫笋茶喝。她的容貌依旧美丽,但再也不会露出一个温暖人心的明媚笑容。 她开始变得冷漠,变得无情。她一面装作对甘渊的死毫不知情;一面又将以前丢弃的生活习惯一个个拾起来,用这种幼稚无用的方式时时提醒着自己、提醒着他那人的存在。 她知道他喝下了那不知名的□□,知道他每月十五日都需要她做的解药。当赵一诺第一次从小厮手中接过那碗药汁、闻到药汁逸出的绛雪的香气时,他的心中像是被重锤击打着。 那是绛雪。他曾将自己的那份绛雪让给落水的她,那鲜艳的红花曾经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可是现在,这绛雪成了他续命的药材,成了她威胁他的砝码,成了她牵制他的工具。 甘渊似乎早就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该如何在江宁这个黑暗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那□□对甘渊而言是教具,对她而言是礼物和筹码,而对赵一诺而言却是惩戒和掣肘。 通和六年春季,余和云家云青柏被牵扯到一桩人命官司中,拖了几个月又被放了出去。可他当时身体已经垮了,任凭商如月医术再好,任凭云家药铺中有多少绝世好药,他也只撑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撒手人寰。 趁火打劫,向来是生意场上人人都会的手段。那次,连官府都学会了。云家上下都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抓紧了狱中。云家老夫人孙氏本来就靠药吊着命,经这么一折腾,没过几天也跟着儿子去了。 这件事直到年底才结束。最终商如月和云华昭出狱,可云家已大不如以前。 正显元年,云家的气力恢复到从前的六七分。陛下刚从太后那边腾出手来,正好再折腾折腾云家。精通医术商如月中毒身亡,云华昭下落不明。从此以后,世间再无云家。 赵一诺代李珏数次巡查余和郡,对云家了如指掌。这一切都和他逃不了干系。 这是件很无奈的事。陛下对长公主的爱护,对云家的忌惮和打压;赵一诺身为臣子的责任,身为丈夫的忧虑;长公主对云家的感情,对于赵一诺的爱恨交加。 身在局中的赵一诺能看清这一切,实属不易。他从不会怨天尤人,从来都很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觉悟,从来都是李珏手下差事办得最认真负责、最任劳任怨的心腹。 这正是让李珏最好奇、最欣赏、最欣慰的地方。但赵一诺不知道,这也是她最讨厌他的地方。 长公主前几日刚过了生辰。她四十二岁了,他们成亲也已经有二十三年。但在这二十三年中,只有最初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是对他笑语盈盈的。 也许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很少露出笑容,又或者是因为保养得当,长公主年过四十眼角依旧未见皱纹,旁人见了都会觉得她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 安魂香的催眠效果不错,没过一会,赵一诺都觉得一阵倦意,马上就要入睡。 似睡非睡之时,他听到旁边的人叫了一声“白狐狸”。 纵然赵一诺包容她、照顾她、深爱着她,心中还是免不了泛出苦味。从前是容与臣,现在是甘渊…… 他沉沉睡去,再没有听见枕边人近乎呢喃的声音。 “一诺,一诺……” 轻声的呼唤穿过了望不尽的恨意与悲伤,穿过了数十年的疏远与冷漠,却没有穿过层层睡意最终递进枕边人的心中。 隐约间,还是当年那个明眸带笑说着“琬心似君心”的红裙少女,发出了这声轻轻的呼唤。 床榻边小巧的金质香炉焚着安魂香,慢慢吐出丝丝烟雾。那丝丝绕绕、最终消尽在空气中的烟雾像是一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将床榻上的两人分别束缚在各自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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