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后,唐国都城江宁。    这二十二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最令人胆战心惊的可能就是发生在通和十三年的那场最终以失败告终的叛乱。庐王、宁王、赵国公府和江陵长公主都牵扯其中。在那场叛乱中,庐王死在乱刀之下,宁王被削爵流放,江陵长公主被终生幽禁在封地,赵国公赵一言和东阳郡主被赐死。又过了两年,徐太后在长乐宫离世,陛下悲痛,罢朝一月为太后守孝。    每一阵腥风血雨中,都会有无辜者受到牵连,这场叛乱也不例外。赵国夫人柳氏和她三岁的儿子被收入掖庭宫为奴,没过几月柳氏就在掖庭宫香消玉殒;宁王世子李秉德被废为庶人,离开江宁时唯有一人相送;赵皇后在叛乱中为了保护陛下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只留下了一个一岁大的女儿。    离那场叛乱已过去了十六年。如今想来,依然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时光荏苒,现在已是正显十六年。当年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妇人,当年的孩童也已经要长大成人。前几日过年,江宁城又迎来了漫天大雪,将整座城池打扮成银装素裹的模样,教人好不欢喜。    正月十九日,前一阵子落的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化了,京师城的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全是积雪化的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得不小心地看着脚下,别一不留神就踩进了水坑弄湿了新衣。    靠着两条腿的行人自然要提防着水洼,可骑在马上的人却是不用这样做的。有一名锦衣少年自延寿坊出,骑马东行,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行人或是关注或是倾慕的目光。    这名少年的长相极为惹眼。星眸剑眉,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既有超越同龄人的沉静,又带些清傲与神气。不过这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关注他的原因。略知内情者的关注点,绝不会仅仅停留在他的相貌与气质上。    这名骑在马上缓缓前行的少年名叫赵箴珆,年方十九,如今还在延寿坊的国子学跟着林太傅上课,即使大多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这已经没有太大必要了。赵箴珆是太傅林嘉最得意的弟子,据说已经超越了当年赵一诺在林太傅心中的位置。    不错,赵箴珆正是尚书左仆射赵一诺与广陵郡长公主的独子。外界眼中的赵仆射与长公主,乃是神仙般的眷侣,恩爱非常。二十三年前,广陵长公主出降,帝后亲自参与了那场盛大的昼日婚礼。那一日的所有细节,都烙印在了江宁城百姓的心中。那场婚礼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老人们口中嚼不烂的说料,仍然会时不时被老人们拿出来向小辈们神气地显摆一番。    婚后的赵仆射与长公主相敬如宾。婚后两月,长公主意外小产,悲痛异常。那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好在几个月后长公主终于走出了悲痛,夫妇二人又琴瑟相鸣。    通和九年二月,长公主受了一天一夜的苦之后,赵箴珆终于出世。他出世的那一刻,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放松的表情。后来奉御婉言劝道,长公主不适合再生养,于是赵箴珆就成了二人的独子。    陛下十分喜欢这个冰雪可爱的小外甥。在赵箴珆满月时,陛下大赦江宁、广陵两地,又亲赐了“珆”字给他。按旧例,唯皇子皇女可单名从玉。赵箴珆虽不是单名,可这一个“珆”字已足够体现他的荣宠无双。    赵箴珆的母亲广陵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同母妹妹,陛下为她打破旧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从一开始对驸马的精挑细选,到后来食邑加至四千五百户,再到那座精致的长公主府和让人瞠目结舌的嫁妆……等到他又大赦又赐“珆”字时,朝臣和百姓已经对他的一贯偏爱习以为常了。    不过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赵仆射,都一向谨言慎行,从不仗着陛下的荣宠就显出高人一头的气势。也因此,陛下对两人愈加欣赏和看重,两人行事也愈加恭谨。就连一向喜欢挑人毛病的御史台都说不出来什么。    赵箴珆显然遗传了父母沉静恭谨的优良品质。但他并不像父母那样经历丰富,也从不知悲酸忧愁为何物,因此也无可避免地会从骨子中散发出一种优越和傲然。这优越和傲然出现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大家甚至都觉得,他生来就该如此。    这一路上的注目礼显然让他十分受用,但因着他的沉静恭谨这受用并未让旁人看了去。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通过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看出,赵公子现在的心情十分不错。    行至广陵长公主府,他翻身下马,将马丢给了门口守着的小厮,而后整了整衣裳,将脸上的表情调整到他认为合适的、该在父母面前出现的俯首帖耳的样子,这才进了府。    赵箴珆在这世上最怕的人有三个,一是陛下,二是他的父亲赵一诺,三是他的母亲广陵长公主。他最怕的三个人中有两位都在这府上,他岂能不做出乖乖听话的孝子模样?    说起来,尽管陛下是唐国帝王,赵一诺是朝中重臣,可在这三人中赵箴珆最怕的却是他的母亲广陵长公主,比另外两人加起来都要怕。这里面的缘由,他从未和旁人说过。    那时他还很小,小到他后来都怀疑那件事情是他的幻觉。可他心里知道那决计不是。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端正节,是八月十五,本应是个团圆的日子。赵箴珆曾听小厮说过,那应该是个母亲下厨做月饼、全家聚在一处赏月的好日子。    虽然那日下雨赏不成月亮,月饼却还是可以吃的。但赵箴珆从小到大,从没吃过母亲做的月饼。长公主府甚至除了御赐外,从来就不吃月饼这种食物。他觉得古怪,但从未问过原因。    他那时还和母亲住在远清轩。父亲住在兰雪堂,并不和母亲住在一处。他长大后稍稍留意了一下,也只有每月固定的几日,母亲才会允父亲和她同住。    他隐约记得,那一日母亲似乎很生气,父亲一向清冷的脸上竟然带了哀伤和恳求。他不知母亲因为何事与父亲置气,她一怒之下拂袖回了远清轩。    母亲对父亲的好脸色只有在府外才会出现;在府中,母亲对父亲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单是这一幕还不足以让他记忆深刻,记到现在。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夜后来发生的事。    似乎是深夜的时候,兰雪堂的小厮来远清轩敲门,说父亲发了病,来向长公主讨药。那小厮的声音割裂了雨帘,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赵箴珆被吵醒,他害怕地缩在被子里,一双眼睛慌张地看向母亲。    他的母亲,大唐尊贵的广陵郡长公主,正端坐在案几前,对着鎏金烛台出神地想着事情。那院外的声声哀求对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仿佛只是让人厌烦的蚊蝇声。赵箴珆清楚地看到,在她面前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正是院外小厮讨要的那碗药。    可她就那样静坐着,根本不为所动。赵箴珆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第二日,一向工作勤奋的父亲竟然告了假,说是昨夜着了风寒。他担心父亲,背着母亲偷偷去瞧了瞧父亲。    幼小如他,都看出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风寒。父亲身上的累累伤痕,分明是他昨夜克制不住痛苦自己弄伤的。那一刻,他想起了昨夜在烛火映照下母亲脸上的神情。    母亲美丽的脸庞上有厌倦,有恨意,有冷漠,唯独没有担心与伤感。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在意父亲的痛苦,甚至连他是生是死都懒得看上一眼。赵箴珆一向认为母亲是大唐最美丽的女子。可他一想起她脸上的神情,就会觉得她美丽得可怕。    明明有那么美丽的容颜,明明是那么温婉的柔弱女子,却能眼看着深爱自己的人煎熬痛苦,能面无表情地将最锋利的刀子刺向他的心脏。    母亲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他从未见过她在家中笑过。有一年她过生辰,父亲送了她一盒各式各样的眉黛,其中的每一个拿出去都是有市无价。但母亲也只是轻扫了一眼,身边的侍女随即会意,将那盒父亲花尽心血收集来的眉黛收到了远清轩的库房里去。    他注意到了父亲脸上转瞬即逝的落寞和哀伤。    曾经有一次,府中的丁叔和他说起母亲年轻时候的事。那让他觉得震惊。    丁叔说,长公主年轻时真的很爱父亲。父亲当年被诬入狱,长公主策马从未央宫赶至江宁,为父亲洗刷了冤屈,亲自从天牢中将父亲救了出来。父亲伤势严重,长公主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三夜,最后差点没晕倒在床榻前。    丁叔说,长公主年轻时笑起来很漂亮,那一双眼睛尤其温暖。长公主年轻时对府中的仆役们也是极好的,从不曾疾言厉色过。长公主在端正节甚至还亲手做过点心给府上的人吃,那味道连宫中的尚食局都比不上。    所有的话前,都带了“年轻时”这三个字。后来肯和他说说长公主的人,大多也都是说着她年轻时候的事情。    母亲年轻的时候,他还未出世。那是一个遥远到他永远都无法触及、只能靠着别人的言语来追忆的时代。    赵箴珆能根据那些人的描述大致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轮廓。那名女子有着绝世的美貌,一双带着桃花□□的眼眸光彩流转勾人心神;她有着一颗金子般不屈的心,有着世上最纯真的感情和对他人毫无保留的热爱;她有着尊贵的生活,有着令人艳羡的幸福和美满,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十分爱她的夫婿,曾在众人面前说出“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这样令人震撼的誓言。    这和他的母亲相差甚远。他的母亲有尊贵的生活,有无尽的物质享受;他的母亲有着大唐最美丽的容颜和最冷漠的神色;他的母亲在家中永远都是淡淡的神情,从不肯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他的母亲对于她的夫婿的生死病痛根本就毫不关心。    他不解。他追问那些人,为什么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所有的人都面带惧色,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言,所有的人都欠身退下。    他曾问过母亲:“母亲,你为什么不肯在家里笑一笑呢?父亲说他最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珆儿也喜欢。”    面对他期盼的眼神,母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他更加不解。他知道父亲十分爱母亲,这难道不算是“悦己者”吗?他想再问问母亲,可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母亲脸上那张美丽冷漠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巨大的悲伤从她的眼眸中涌出,那悲伤似乎是多年的沉积。    这时的母亲,不再是那个冷漠的长公主。她更像是一个也会伤心、也会流泪的平凡女子。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转眼,那个也会伤心流泪的女子就消失了。他所熟悉所害怕的母亲又回来了。    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深埋在心底,从来都没有和其他人说过。长公主府以外的人从来都是羡慕他的,羡慕他有显赫的家世、高贵的出身、出色的外表,羡慕他有一对神仙眷侣般的父母。    此乃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阳光十分耀眼,晃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赵箴珆一进府门,便有小厮走上前告诉他长公主与赵仆射都在烟雨馆等着他,说是有事情要商议。    这让他有些激动和喜悦。父亲和母亲肯在府中同一处出现的时候少之又少。准确的说,是母亲肯和父亲在府中一同出现的时候少之又少。看来今日是一定要有重要的事情商议了。    烟雨馆是长公主府中偏厅,用作日常会客和宴席等候之途。但馆外的一对抱柱楹联却没有燕誉堂的那么应景——    “聊弭志以高歌,顺烟雨而沉逸。”他曾劝父亲自己写一副别的挂上,但父亲对他的合理建议从未予以采纳。    长公主和赵一诺果然已在烟雨馆中等着他。长公主东向坐,赵一诺南向坐。等赵箴珆到时,坐在主位上的长公主已用她最常用的那套鎏金茶具煎好了紫笋茶,分到了三个秘色瓷杯中。    因为长公主名中带一“琬”字,长公主府上下对碗的称呼全部变成了杯。而真正的杯则被称作“小杯”。这条无形的规定连赵一诺都要遵守。任凭赵一诺在府外有多大的权势,回到府中他都要对长公主俯首称臣。似乎已经无人记得,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赵箴珆恭敬地行礼,坐到了北向的位子上。    在氤氲茶香中,他的母亲广陵长公主先开口道:“箴珆,下个月你便要行弱冠之礼,也该到定亲的时候了。”    身为长公主与赵仆射的独子,他的婚事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需要考虑太多的因素,根本轮不到他自己说话。    “你可有中意的女孩子?”长公主垂眸问道。    赵箴珆微微惊讶,旋即道:“箴珆没有意中人,但凭母亲做主。”    长公主抬眸,疏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赵箴珆感觉这一刻,自己被审视得干净彻底。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虽然他畏惧母亲,但也绝对坦荡。    “陛下已和我说了宜凤的事,再过几月她便十七了,”长公主淡淡地说,“你与她自幼熟识,也算是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    宜凤公主是陛下三女,为赵皇后所出。她刚满一岁赵皇后便离世,后来陛下亲自将她带大。她也是唐国几百年来唯一一个不以封地作为封号的皇女。    “宜凤是你的表妹,你更要好好待她,”长公主继续说着,赵箴珆在一旁恭敬地听着,丝毫不敢违抗,“相君觉得如何?”她突然转向赵一诺。    “相君”——每每听到这个称呼,赵箴珆都会替父亲感到难过。尚书仆射位同丞相,“相君”则是对丞相的尊称。他的母亲叫父亲相君,而别人的母亲都会亲切地叫自己夫君一声“郎君”。    “确是门好婚事,”赵一诺沉吟着,“但箴珆还是太过孩子心性了。还是让他行弱冠礼后在外游历一番再做打算吧。”他提议道。    “确实太过年轻。我明日便进宫与陛下说了此事,免得两人都年轻气盛,再让宜凤受了委屈。”长公主说,带些严厉的目光又扫向赵箴珆。    “箴珆定不忘父亲母亲的嘱托。”他连忙向两人表决心。父亲温和地看着他,他突然狡黠地想出了个主意。    “父亲,母亲,你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他带着调皮的笑容看向二人,眼眸中跳跃着好奇与期盼。    长公主脸上的表情起伏了一下,转而又恢复平静。箴珆略有些失望,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从母亲口中得到什么能满足他好奇心的旧事。他充满希翼地看向对面的父亲。    赵一诺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怀念的目光似乎要望到时间的那一头。他说:“那是通和二年的二月廿六,我和你母亲在……在寻诗会上巧遇。”    箴珆心中讶然。寻诗会……江宁的寻诗会向来在莫愁湖举办。他绽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原来你们是在莫愁湖相遇的呀!”    他这话一出口,连赵一诺都陷入了沉默。箴珆愣愣地看着沉默的二人,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犯了忌讳。    “母亲,你原来是在我生辰的时候遇见父亲的。你为什么从来——”    “够了,”长公主冷冷地打断了他雀跃的话,神色厌倦,“哪里有什么莫愁湖,不过是奉旨成婚罢了。”她说完便起身,长长的黯色穿枝花鸟纹裙摆拖在身后,衬托出了她的疏冷和威仪。    箴珆有些委屈,他看向父亲。可父亲脸上只是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痛,然后温声嘱咐他道:“你以后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箴珆张开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也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幽幽茶香间,又独留了他一人。    正显十六年二月廿六,广陵长公主与赵仆射独子赵箴珆年满二十,行弱冠之礼。    这天晚上,赵箴珆备好行囊,给他的爱马雪痕好好理了理毛,准备明早拜别父母后便踏上外出游历的旅程。他对此是跃跃欲试的,虽然他也不是从未踏出过江宁的贵家子弟。    他四岁那年,他的母亲广陵长公主突发奇想,竟将他发到襄阳城去待了几个月,理由是去看望义父义母。他才只有四岁,襄阳又处在唐国边境。他当时实在想不通为何母亲要赶他走。    好在,襄阳城的守城将领与父亲有着过命的交情。那几个月虽然比不上长公主府,但他也被照顾得很仔细。他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知道父亲的事情。    父亲的那些事情离他同样很遥远,遥远得像是个传奇。    比如说,父亲九岁便能在前线出谋划策;比如说,父亲十三岁时便能提枪上阵;比如说,父亲二十岁时就能胜任御史中丞一职,掌控着整个御史台;比如说,父亲二十四岁就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御史大夫。    箴珆已满二十岁,上个月还被父母说太年轻太孩子心性。可他父亲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和御史台的老臣斗智斗勇。他对于两人的说法有些不服气,但他转而又想到终于能脱开二人的庇护自己出去闯荡,又免不了一阵心神激荡。    所以他这天出乎意料地很早就起床了。他穿了一身水色如意锦纹直裾袍,长发已用玉冠束好。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打算去后院的马厩看看他的雪痕如何了。    赵箴珆住的院落叫做居仪院,名字起得很简洁明了,很像是他那一双父母的风格。居仪院夹在长公主的远清轩和赵一诺的兰雪堂之间,很是不偏不倚。他抬腿去马厩的时候,恰巧路过远清轩。他惊讶地发现远清轩竟已亮了灯。    此时天上的星虽已稀疏,但天色依旧昏暗。寻常的贵妇仕女,是绝对不会起这么早的。就是他,也是第一次这样早起。    他一边走一边想母亲为何会起这样早。也许是父亲昨夜与她在一处,母亲不情愿所以一早就醒了?也许是母亲想着他今日要离家所以睡不着?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远清轩门口。    远清轩矮矮的粉墙上开着别致的小窗,虽只是为了美观,但也能让人在院外就看清院内的事情。赵箴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透过那镂空的小窗向院内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有将他定在原地的功力。    院内有一名白衣女子,乍一看吓了箴珆一大跳。院中的那抹白色身影衣袂翻飞,动作翩然。箴珆又定睛看了看,发现那名女子右手上拿了一枝梅花。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名女子突然转过身来脸庞正对着他。    冰冷的双眸,美丽的容颜——赫然是他的母亲广陵长公主。他惊愕在原地。他从不知道母亲竟然用的一手好剑。那剑法他虽从未见过,却也能品出它的不寻常。    “谁在外面?”长公主拿着梅花的手垂下,声音清冷地问道。    片刻,院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男子映着清晨的微光,一袭水色衣衫,一顶玉冠束发,一双眼眸沉静如水。    箴珆震惊地、好奇地、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他低着头,静静等候着母亲的责怪。可他什么都没有等来。他小心地抬头,想认清目前到底是个怎样的形势。他一抬头,随即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长公主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脸庞上开始是诧异,接着是让人觉得温暖的喜悦。温暖……这个词他以前从未用在过母亲身上。    而后,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乎是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和他所做过的事。她的温暖开始动摇,她的喜悦开始挣扎。她似乎对眼前这个人无比的厌恶,却又无比不想揭开那一层遮盖他真实面目的面纱。她似乎只想留在那个她自己营造的、自欺欺人的梦境中。    她好像在通过他看另一个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他并不是那人,却依然想通过他这个媒介来凝视着那人的模样——就如同她已不允许自己再如此失态地看向那个和他相貌有七八分相像的人。    尽管那个人是他的夫婿,尽管那个人如此深爱她,尽管她……    箴珆呆愣在原地。他突然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站在他面前的人。    “母亲。”他收了眼神,恭敬地行了个揖礼。    箴珆说的那两字像是吹灭蜡烛的一阵冷风,刹那间,长公主脸上挣扎的神情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箴珆,是你啊,”长公主任由侍女为她披上一件厚实的狐毛领披风,“你有何事?”    “箴珆今日便要外出,特来拜别母亲,”他长长一揖,“母亲定要注意身体。春日天气最容易反复,母亲莫要着了风寒。”    长公主没有立刻说话。她身旁的侍女会意,从屋内捧来了一个牡丹芙蓉描金漆盒。长公主从漆盒中拿出一条系着玉佩的如意结宫绦。那条宫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在外面总归会遇到些事情,你且带着这枚玉佩吧,”长公主亲手将玉佩为他系上,他突然发现记忆中那双白皙有力的手此时苍白得近乎透明,“外面比不得府中,处世要像……处世要沉着冷静,切勿乱了方寸,知道了吗?”    “箴珆记下了,”箴珆踌躇着抬起头,“母亲刚才看着我,可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人?”他试探着问道。    他知道,自己与父亲有七八分相像。他想引诱着母亲,想让她亲口说出她其实心里是有父亲的。如果这样的话,父亲定会很高兴。    “别的什么人?你是在说你父亲吗?”长公主淡淡的神情上突然带了一丝嘲讽。    “母亲,你其实是爱父亲的,对不对?”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庞,生怕错过一丝讯息。    “爱吗,太奢侈了。母亲曾经爱过很多人,可他们要么已经不在了,要么,”长公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调整着情绪,“要么让人觉得……不如无情。”    她重新抬起的双眸依然是冷漠至极,依然能如利刃般把那个深爱她的人双手奉上的真心刀刀凌迟。    赵箴珆呆呆地看着母亲转身回屋,留下一个惨白的背影。他不知,在他身后穿着紫色朝服的父亲听到这句话后,独自叹息,黯然神伤。    二十二年小心翼翼的期盼与等待,仍旧等不来那人的一次回眸。纵使他与她已是夫妻,纵使他是那样的爱她。    过去曾是那样的美好,美好到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他几乎不敢相信,她曾经巧笑倩兮,曾经用一双温柔的明眸注视着他,曾经穿着火红的石榴裙策马如风。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都是真实存在的,那曾是他与她一同携手度过的美好岁月。那段短暂美好的存在,像是被载上了一只越驶越远的船,可望而不可即,一方面留给他无限遐想无限纪念,一方面衬托出他现在的无限寂寥无限伤怀。    他一度很难相信,那样明亮美好的女子会泯没在暗流涌动的江宁,就如同一颗掉入浊浊江水的璀璨明珠,让人无处可寻、无处可觅。    但他后来不得不忍痛承认,那个曾经深爱着他的琬琬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殿下,是广陵郡长公主——那个和她有着相同的容貌却遥不可望、高不可攀的女子。    在黑夜中,如烟花般的美好事物总是短暂的。即使所有人都怀念,即使所有人的期盼着她的归来,终也是不可能了。曾经的光彩流转,曾经的话语温存,一去不复返。    宛如一场梦境。    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光彩重回到那双美丽的眸子中;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沉寂已久的世界再次点亮。    赵箴珆和赵一诺一同出府。赵一诺去往宫城的方向,赵箴珆去往春明门的方向。赵箴珆看着一如既往用沉静掩盖一切的父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他轻声问道:    “父亲。母亲……她曾经爱过你吗?”    “爱过。”    “那她为什么现在——”    “父亲曾经做过让她很伤心的事,”赵一诺说,有哀伤不经意间从沉静如水的眸子中流露出,“可是父亲没有办法。若是重新来过,也还是会这样。”    这世界太苛刻,容不下琬对他的挚爱;而这样的他,亦配不上那样的爱。无论再重演多少遍,也都会是一个死局。    这一天,赵箴珆突然意识到,纵然父亲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而这一点的无能为力,恰巧成了他此生最遗憾最伤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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