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曼汀?那是什么?”回答的男声透着陌生的粗哑。
“抱歉,先生,是我的发音错了。”女子羞怯地回答着,带出一丝异国口音:“这里应该叫克莱门泰,您看,先生”她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橘红色的圆球,在她冻得发青的手中格外油亮饱满。
“哦,克莱门式小柑橘。”陌生男士无趣地摆摆手:“不要,谢谢。”
“别啊,先生,请看一看!”女子冒失地抓住他的胳膊,同时加快语速,让她的口音显得更加古怪:“我这里有两个口味,甜的一种,完全成熟,果肉松软,没有籽,很好剥酸的一种,一半成熟,肉嫩多汁,也没有籽,剥起来略有些费劲,但这也是乐趣所在。”
男士帽檐下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把她推开,而是听她补充道:“每一种都是一颗五英镑,便宜又美味。”
“你在跟我开玩笑?”男子这才露出被冒犯的怒气:“哪个水果贩会像你这样漫天要价?”
“是不是漫天要价,您亲自看一看,亲自体验一番,不就知道了?”
“我以为我们是在谈论水果。”
“先生,我们并不止在讨论水果。”
“可是……不行。”男士不太坚定地拒绝:“我刚从威斯敏斯特教堂过来,现在……不合适。”
“您去吊唁了吗?”女子一脸了然:“您是位好公民,乔治五世是位好国王,可好国王一定不会阻止他的好公民享受生活,对吗?”
男士闻言愈发意动,在女子拖着他往巷子深处走时,脚步尽管显得沉重,却到底没有再拒绝,两人的足音连同女子的轻声细语,一齐消失在黑暗深处。
旁观的克莱曼汀已然了悟,这不过是一次打着水果幌子的皮/肉/生/意此外提取那对男女话中的信息,她还大致确定这是1936年1月,即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刚刚驾崩。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既是他加冕的地方,也是四分之一世纪后,他永远沉眠的地方。
不同于她的明悟,她接受到的情绪却充满迷茫,甚至冒出类似“克莱门式小柑橘是十分昂贵的水果”的想法。带着这一丝好奇心,视角一直保持原状,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挎着水果篮的女子独自回程,眼角眉梢皆是按捺不住的喜色。她又朝克莱曼汀的位置笑了笑,并且多了几分真心,步履轻快地消失在小巷另一头。
黑雾聚拢又散开,仍是在铁栅栏下,不过灌木已冒出芽苞,预示着春天的降临。阴郁中透着无聊的氛围将克莱曼汀包围起来,直到视线在一头灿烂的金发上聚焦,她才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般,挣得些许呼吸的空气。
还是冬日那个卖红橘的女子,藤篮依旧挂在她的胳膊上,之前的一幕再次上演,女子欢喜地去而复返,不过路过克莱曼汀时,没再简单地一笑而过:“上次我就在这里遇见你了吧?两次我都做成了生意,是你给我带来好运了吗?那么,给你”她的右手穿过栅栏,掌心托着一颗红橘:“送给你!记得下次也要祝福我!”
红橘并没有被接受,女子倒也没有生气,蹲下身把它往地上一放,哼着小调离开了。就在克莱曼汀以为这颗水果会被浪费,场景忽然扭曲,从早春的庭院变成昏暗的斗室,红橘也从稀疏的草地中移到高高的窗台上,不过直到表皮干硬萎缩也无人问津。
这颗红橘孤单了很久,窗外季节从初春经夏秋进入隆冬,第一场大雪下过之后,它旁边终于多了一颗同类,接着数量缓慢增加,到风中依稀传来各种风格的圣诞歌曲时,已经足有五颗错落有致地摆着。伴随着克莱曼汀的情绪尽管一直警惕如初,也终于萌生出一丝收藏的兴致。
又是熟悉的灌木、栅栏和巷子,还有熟悉的包着围巾的女子,不过她和记忆所有者似乎算是认识了,或者说单方地。道过节日祝福后,女子靠在栅栏上,惯来微笑的面孔上这次多出几分真切的喜悦。她轻笑一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明年会是个好年!恭喜我吧我马上就能攒够回家的路费了!虽然给人介绍不如自己干这一行赚钱,可我不会这么轻贱自己。”
她仰头望向暮云蔼蔼的天空,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一处树洞,倾吐她许久无人分享的心声:“我不喜欢伦敦,不喜欢英国,我的爱人背叛我以后,我就后悔跟随他来这儿了。我的故乡在塞纳河边,那儿的河水比这儿的甜,那儿的星星比这儿的亮。哦,那儿什么都好,什么我都怀念!好在我终于能回去了!过了这个冬天,一切都值得了!”
这一天,她照样拉到了客人,照样留下一颗红橘。红橘又被摆到窗台上,重复它的前辈的命运。虽然都是倾听者,克莱曼汀为她的经历感慨,记忆所有者却始终无动于衷,只把对方的喜怒哀乐当做舞台上的一出小丑戏,越见可怜,越觉可笑。
倏忽又过了几日,不知道为何缘故,克莱曼汀接收到一股粘稠的怨气,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受它影响,再来到铁栅栏前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她感受到明显的不耐烦,然而在转身离开前,一声尖叫划破了巷中冰冷的黑暗,随之响起几句英法语夹杂的咒骂,以及肢体碰撞的闷响。
这些动静越来越清晰,是在朝她的位置靠近。如她所料,被袭击的正是来送过六次红橘的女子。看到她后,女子大喜,扑到铁栅栏上求救。但她注定失望了,在克莱曼汀被一股极端冷酷的情绪冻僵在原地之际,一块儿被醉酒男子抓在手里的大石块砸到了她脑后。几下过后,她睁着眼睛倒地,生息如风中残烛,挣扎地摇晃几下,终是无奈地熄灭。
黑雾转白,天色大亮,克莱曼汀被挤进一群高低不一外表混沌的人当中,一会儿有人猜测是不是专杀妓/女的开膛手杰克卷土重来,一会儿有人宣称这是一次极其恶劣的抢劫,一会儿有人解谜凶手和被害人曾是跨国恋人关系。她被迫后退,躲进灌木下,透过干枯的枝条,正对上栅栏外的尸体。女子的围巾意外松开,她的满头金发第一次暴露在日光下。
克莱曼汀打了个寒颤,感应到被欺骗的愤怒。她当然也看清了,女子发根深棕,这才是她天然的发色,所谓灿烂的金黄色,都是染发剂的功劳。
警察用担架抬走了尸体,一只手不甚掉落在外,僵硬地晃动了一路。克莱曼汀随即发现愤怒消退了,转化成一种茫然的恐慌,甚至惧怕,像有人避无可避地觉悟,原来生命如此脆弱,原来这就是死亡,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在某种奇特力量的驱使下,克莱曼汀伸出手,捡起一颗小红橘。它应该是从那遇害女子的藤篮里掉落的,上面还沾了零星血迹。她把它在雪地上抹净,带回屋内,摆到窗台上,呆坐了许久,到夜深人静时猛然惊醒。
仰起头来,她的视线越过一排红橘,越过窄小的窗玻璃,落到遥远的夜空中。那里亘古宁静,神秘莫测,还有今夜格外清晰的大熊星座,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光芒,明明璀璨,却也冰冷,如同一只只淡漠地俯视众生的眼睛。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克莱曼汀依稀察觉,真实世界已经破晓,但她感到由衷的疲惫,睡觉的意愿压到了一切。恍惚中有人把仍是兔子的她抱起,至于送到哪儿,她完全不清楚,途中轻微的摇晃感是比她母亲唱的摇篮曲还灵验的安眠剂。
可惜她这一觉没能睡足,八点一到,管家老汉德摇铃叫醒她,提醒她上午的安排。她艰难地捂着脑袋起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变回来了。若不是头疼得格外真切,她恐怕会认为昨晚所有见闻,从伏地魔的夜袭,到围观一段记忆,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洗漱完的克莱曼汀进入早餐室,伏地魔已经在座,正一边翻阅报纸一边品着咖啡。注意到他异常饱满的精神面貌,克莱曼汀忍不住怨念丛生,这害她睡不安生的罪魁祸首,想来定是拥有一夜好眠。
仿佛看破了她的情绪,伏地魔端起咖啡杯挡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模糊的笑意,继而清了清嗓子问道:“眼睛彻底痊愈了?”
“是的,主上。”克莱曼汀对准他的方向眨眨眼,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很好。”他扬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值得庆贺。”
克莱曼汀客气地报以微笑:“谢谢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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