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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刮起大风,殿外树影婆娑,映在墙上变成好一场刀光剑影,正与地上滴点血迹相映成趣。戚亘缩在床榻,眼睛直勾勾向地上血污愣怔,脑海中呼啸而过的有些什么,混沌无从说清。如此似是而非、意气用事他已非一两日。从最开初,他本不该轻信宋至,不该弃了焦张二位奉御不用,暗招此下作卑劣之徒拿方诊治。宋至曾同勉美人沆瀣一气害了他的父亲,又依存淑妃贪了他的女人。宋至是个侍御医,他是个皇帝。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儿,犯不着不计前嫌假充君子。不是么?

戚亘想,或许自己尚且年轻,还不是个老练的皇帝。为什么放手将龙体交给宋至照看,又为什么放任张继贤与荣王府过从甚密?桩桩件件没理由没好处的事儿,莫名其妙他都做了,或许是得意于自己的赦免,醉心于自己的大度——这大抵也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特权。能让无辜者死,能让有罪者生,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教人上瘾,尤其当自己本就“重病缠身”。戚亘从不曾公开承认,甚至不曾暗地思量,只是自然而然地以为时日无多,积德行善忽然便意义非凡。所以他将京师朝堂向哥哥拱手相让,自己偏安一隅,还准魏奏越俎代庖,践诺领左卫翊府随行。我已奉献,我已退却,只求澶渊之盟,片刻的偷安……就像从前山野广袤,天高海阔。春祭秋狩,避暑御寒;在林荫浓密的终南山,在地龙温暖的咸和宫,在金阶碧瓦那泰山庙,在白草暮云那围猎场……形影相随是他的哥哥,一言一笑都使他试图伸手触摸……“我醒了哥哥。”堂堂一国皇帝,要如此腆着脸撒娇,“别生气哥哥。”然后一切都回到正轨,良美人诞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名字要让哥哥来苦思冥想;苏以慈受朝贺入住中宫,典仪要哥哥前后张罗;还有那李木棠!荣王府得好好翻修,册封王妃的大典,必定要引动万人空巷。而后兄友弟恭,在朝谋划是他,出外征战有哥哥,百世佳话自此而始,何愁四海归一、万邦来朝?

你看,他甚至原谅了李木棠,原谅了太后,原谅了馨贵妃,原谅了杨珣!终南山不再有那个迷乱却俊秀的面庞出没,皇帝不必去与一颗业已腐烂的头颅计较,他自己更正当痊愈。此等好时节,有些噩耗听来都悦耳。良美人的胎落了?这是好事。他的第一个孩子,要是正宫所出的太子。不再有兄弟反目,就从他昭景朝始。张奉御大抵也是累了,前阵子操心荣王府那位只怕没少忙活。就算下首叩拜着应了“过从甚密”的罪责……又如何呢?是他亲口许了哥哥监国。挑拨离间者如张继贤,杀了便是。他是皇帝,他也怀念起这般放肆的权力。后来宋至情急上前太近,有人下意识“捉拿刺客”,可不是没伤着他的性命么?落了这么些血就在眼前,今日诸事繁杂就此罢了吧。贬职的贬职,养伤的养伤,皇帝倒卧在榻,照旧享受一如既往的好日子,不是么?

他又当要失眠了。

同魏奏暗通款曲,身为皇帝实则也有行为不轨、不遵医嘱的时候。总是夜半难免时,曾亲事典军就递进来荣王一份份奏折或是家书。朝堂诸事、井井有条,巨细靡遗。他知道自己留下国玺的选择没有错。偷懒不必去烦恼夏日少雨是否有哪道州府受灾,农物收成又当如何照应;也无所谓返乡府兵闹事该作何解,新造弓刀铁器的钱又该如何安排——若是硬来行宫相问,戚亘以为自己也当无所应答。他自小没有哥哥灵心慧性,温吞守成不喜争功。哪怕当真励精图治,终究不过惨淡收场。哥哥能问罪范自华,他却无以抗拒朱戊豫。甚至昨儿接了朱兆奏报,法天祭祖当再行秋狝——分明对他反复抱病的身子更起疑心。所以如今在外亲历亲为收获了朝野称道的是他哥哥,几经历练日趋老成无所不能的也是他哥哥;掩人耳目溃不成军的才是他戚亘。是了。不过是杀人的一抹黄色,点头的一个船舵,尽管坐享其成,当作苦尽甘来便是,有何不满呢?

后半夜,他却叩响姐姐的房门。

靖温长公主快到产期,却违拗夫家善意非要一路随行。来行宫这么小半月,到眼下还同秦秉方互不相让,哪怕在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面前,也不肯装个举案齐眉。“给驸马爷换间庭院。”戚昙甚至没问陛下来意,张口便作安排:“今夜我陪陛下,闲杂人等,不许相扰。”

秦秉方没说什么话,是还芥蒂一桩御赐姻缘,当面甚至给皇帝难堪?且看亲生的皇长姐,尚且无谓将幼妹嫁了犯官的提议;怎么却他这受好处的,几次三番替兄长推脱格外焦急。瞧此刻那眼一瞪,似乎既惊且羞仍在问:戚晓不过五岁,许配二十又五秦秉正,是否悖逆人伦纲常?皇帝大约是习惯了受人鄙夷质疑罢,半夜懒懒散散地,自知一句话也便能治得住这位姐夫:“朕、忧心楚国,为的是国事,以为、可以来向秦将军讨教一二。”指向明确,愿者上钩。姓秦的立时将妻子千叮咛万嘱咐未得实证不可妄言之叮嘱抛掷脑后,张口便道:老太祖薨,楚国恐有大乱,非得他即刻整兵支援不可。靖温面色尴尬,接话找补:

“是、燕人,阿史那,传到突黜里麻古……元婴递来的消息。魏奏举棋不定,是我让他按兵不动……”

“姐姐怀疑燕人用心?”

她居然摇头:

“是杨绰玉的丈夫——元婴说他相信。”

“燕人才杀了你的岳丈。夺西受降城,假降刺驾——旧仇,都一笑而过了么。”

“是火拔恶贼,不是阿史那汗。”秦秉方走上前来,正与戚昙夫妻并肩而立,严肃认真不知多铁面无私哩,“荣王搜过鸿胪客栈,破绽百出。火拔恶贼就是要我们以为袭击者是崇狼的阿史那一族,挑起两国纷争……”

“荣王搜过鸿胪客栈。”他复述,声音忽轻,“荣王,不是你的……不是左卫?”

“元婴夜半求援,慌张非常。是我让秦郎领兵出京去救你,也是我让他细探鸿胪客栈,寻找蛛丝马迹……”戚昙似觉不妥,忙将话题接过,一时甚至顾不得连日嫌隙,脱口称谓仍旧亲密,“当日虽不得其法,其后总是元婴歼灭那恶贼亲军,为你报仇雪恨……你这却是怎么?!”

秦秉方比他更快搭手,夫妻二人协力扶了皇帝榻上躺下,常福自去召御医侍奉;当姐姐的沉默片刻,不出所料又说起“任性胡为,半夜不睡,眼下难受皆是活该”。这回犯上直言的是被秦大将军捉走,一间院落到底又空荡寂寥,仿佛整个夜晚,都要回荡着皇帝自己心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然飘渺、经久不绝:

“为何,曾协助楚国平叛的左骁卫精锐,会被几个刺客打得丢盔弃甲;

“为何,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枭雄,兵败如山倒忽而全无一战之力;

“刺驾的是谁?背叛者又是谁?

“杀楚使、刺梁帝,是火拔支毕不顾路途遥远,作战千里之外;背可汗,逼王帐,是火拔支毕一时头昏脑胀,甘愿自绝后路。所以火拔支毕死了,死得轻巧;所谓大战,随即便止。阿史那自永绝后患,荣王亦得了不世之功——多么皆大欢喜,还是早就心有灵犀……

“是阿史那。

“是他。

“阿史那助他刺驾夺位;他为阿史那清扫心腹大患。所以点到为止,大胜后龟缩丰州不前,自不必深入王帐一雪前耻;所以投桃报李,和谈中让出一成岁贡,顺便将亲妹一同献上。

“是他。

“曾经搜寻国玺预备继位的是他;如今私会燕人蓄势待发的也是他。夏州的兵铁,在他去后丢失;坊州的大火,在他驾临当日爆燃;范家在华阴的恶行,被他沉默隐去;徐家把持御史台之证据,被他欺隐至今。才方离开的皇长姐,曾为他母子修缮和睦操办盛宴;四周值守那些左卫,受他府内典军统领,私下将他《攻城录》传阅;留在京中大权在握的是他,操纵张继贤杀死林氏腹中子的也是他;众望所归的是他,功勋卓着的是他,声名显赫的还是他。他是赤帝之子,是大梁救星,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刀光剑影一时歇了。大汗淋漓,皇帝或许在哭。

哥哥,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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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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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如此诡异的懦弱居然出现在林怀思最为绝望痛楚的那一夜。是她的眼儿瞎了,耳也堵了,别馆里拥挤的奴役御医挥手都远去,还是剩她一个孤苦伶仃,在那小小的三福院就和木棠两个相依为命。她叫木棠,一时甚至想不起林怀章、更别提父亲。嘴里咕哝一声,仿佛力气就继续三分。不用那瘦骨嶙峋的丫头来真握了她的手,慌张忙乱来出些馊主意。她只是看着那张脸面,就仿佛触及到内里无尽蓬勃的热力——

却使她为之生气。因她竟记起同情:断了腿的木棠,近来据说缠绵病榻,原来枕上日子难捱如斯,她却不能去亲自探慰。多么没用的主子,多么可怜的奴才,实在值得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为之哭上一哭。所以她更恨,恨不能将那旧仆昔日碰过的物什一把火烧了干净!你自命途多舛,却何苦将霉气过到主子身上?难道怨恨天道不公,那些苦痛也要让旁人尝上一尝?

林怀思便以为自己可怜——摊上个首鼠两端的爹、轻佻放纵的弟、胆大包天的奴婢、还有断情绝义的娘,和一个色厉内荏的妹妹——谁及她命苦哇!翡春费尽心思,最后还是去请馨贵妃娘娘恩情,别馆内抬进一张新打的香案。香烧了三天,娘亲家书一向音讯全无,却听闻她仍记恨外祖新娶,迟迟又不肯归家去。所以到底与三福院有些不同,林怀思诵经不再为了旁人,甚至连那未成形的孩儿也不愿渡上一渡。她不过求了三天神,接着站起来,继续就做回凡世的人。有什么法子呢?林怀敏毕竟被吓得厉害,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实打实伤了真心。或许除了赖着爹爹讨要“亲生”“唯一”的确定,这些相互扶持的日子,她也发现自己能成为这个小侄儿“亲生”的“唯一”。可那孩子让她失望,当娘的自然前去弥补。挺一张素面、穿一身孝服:从前最在乎头面衣衫的良美人娘娘说,为了妹妹,她也得如此这般往御前去哭。

后来啊,孟采女畏罪自戕到底没死成;与孟采女同住的柳宝林却受了责罚。翠微宫风声鹤唳,据说罪魁祸首另有他人。皇帝却保持缄默,似乎追查到此为止。不论是有意包庇,还是无心深究,总之这便是她和妹妹的依仗了。扮演一名苦主,诱使一些愧疚——本也是她赖以维生的本事。

可是骆姑姑说:“不能去。”木棠的师傅,和她一样见识短浅,良美人自不可能听从。你瞧着,她这不是立刻就凯旋而归?流水样的补品赏赐跟着送进来,自个妹妹更是晚间便受封成了才人;更有甚者,回京后她姊妹二人还当迁去雍景宫——能为了什么,不就是她十七岁的林怀思,行将再次荣升领了一宫主位?不必再自怨自艾,她得尽快适应嫔位肩上重担。关怀陛下、体贴宫人,自然,也为那不幸蒙冤的掌勺宫女说上几句情,顺便还可解前朝御史台之困哩!骆姑姑识趣不再作拦,只是朝她强作精神的背影,多叹了一口气。

失子第五日,良美人林怀思褫夺封号,贬为御女。若不是皇贵妃去得及时,只怕连一条性命,也将香消玉殒折在暴怒的皇帝手里。“贱人不识抬举。”分明是咒骂,皇帝却躺下身来,身心惫懒以致畏惧,“护不住龙裔,还有脸哭求哀告。朕饶她一次,已算仁至义尽。”

那站在身前,手中尚且还握着凶器的皇贵妃呢?方才情急之时马鞭操运如风,内侍监本扯了皇帝避难,是人自己迎上前去,肩头向下至今还裂一道血痕。这是否证明他将再一次饶恕皇贵妃犯上作乱之举,此后一拍两散,也是仁至义尽?

可皇贵妃身着骑装,手执马鞭,难得宫中大难之际有空子钻山如林放纵身心,闻讯却心甘情愿折返。为一身皇贵妃虚名,庇护后宫;抑或为皇帝尊重信任,愿不辱使命?舍己为人,是否也算仁至义尽?

“谢谢。”他却说,“终于也做了李木棠……”视线穿过雕花的窗棂,是否望见乃荣王府的方向?“如果、应当……朕病了,你作证。”

饶是苏以慈,一时也懵然不解。皇帝便转去吩咐常福:明日回京。可纵是回京又如何呢,不照样称病、却朝不理,还不是照旧将皇帝旒冕推送给他的好哥哥么。戚亘如今却都不在乎了。急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气忍不住,什么性耐不了呢。自己登高跌重,如何哥哥却不会呢?且看吧,这几日家书频传,那家伙分明独木难支,暗中叫苦呢。

有一封密旨,八百里加急,随即送往白州。听啊,无声无息中,似乎盛夏的白雨已在酝酿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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