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我们听到禾秀的回应:“二小姐,您有何吩咐?奴婢这便进来。”
“不要!”阿令冲向她,哀求道,“求你,我这秘密不可向他人语!”
我笑了笑,朝门口再次喊道:“禾秀,我有一个手镯忘在宴席的座位上了,烦请为我取回!”
“是,二小姐,奴婢即刻前去。”
阿令隔门听着禾秀渐行渐远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她环视小院,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间茅草屋。
“这个院子叫云汐小筑,你知道这多么讽刺吗?以阮汐命名的院子实则是囚禁她的牢笼。”
我对阿令直呼母亲名讳之举颇有微词,然,我依然微微颔首,以示聆听之诚。
“阮汐用巫蛊之术助云非客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成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又用巫蛊之术将他身边的女子一一赶走。是以被云非客记恨,更被世人唾骂。”
我开口道:“世人眼中家母是出于嫉妒才将那些女子从家父身边驱逐,却不知绝情的背后竟是一番善意。”
阿令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没错!云非客以将死之身得以活下来,是因她为他种下了生死蛊。他因此不得亲近女色,若有逾矩,便会痛不欲生。而被他近身的女子亦会染毒,受不了痛苦之人最终都选择了自戕。”
我想起路姨娘之死,深为遗憾:我只知自己应去制止他们,却不想终是晚到了一步。
“如此说来,我亦非他亲生?”
“那个老东西怎配有子女?活该他晚景凄凉,哈哈哈……”
阿令的笑声过于刺耳,她紧蹙眉头:“何必这般恶毒?他并未伤害你。”
“未曾伤害我?哈哈哈……”阿令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流淌了满脸,“将院里放满毒虫没日没夜地啃食我的骨血算不算伤害?将我折磨得形如枯槁容颜早衰这算不算伤害?”
我静静地看着那张脸,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阿令二十岁那年遇上了最心仪之人,却不得不面对容颜丑陋的事实,这个院子锁住的何止是她的青春,更是她追逐美好的权利。
“那些毒虫?”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些事情,自座位上弹起,急急向四周看去。虫子,是我怕极、厌极之物。
“早没了!阮汐不在后,我寻到了她留下的遗物,一个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红衣,另一个便是花种。自那花种下,便再不见毒虫的踪影。”
我再去打量那花,眼前竟是一阵眩晕。
“别看这花生得妖艳,却是嗜血之恶花。”阿令抬头望了望天空,“该给它施肥了。我去去就来。”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阿令从屋里走出来。不知何故,阿令看起来虚弱了许多,她提着一个精致的木桶,晃晃悠悠地走着。
我走过去想扶阿令一把,刚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木桶里晃动的红色汁液令我眩晕不止。
“这是什么?”
阿令答道:“花肥。你无需插手,我自己来。”
我看着阿令一勺一勺将红色汁液浇到花的根部,那血腥味很快扩散到整个院中。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形态迥异的虫子。它们将那些花团团围住,黑压压的一片分外瘆人。
我忍住生理不适靠近那虫子细细看来。那飞虫形似蝴蝶又不太像蝴蝶,它们的翅膀更绚烂、更飘逸,好似女子的拖地裙摆,分外柔媚。
只不过,在我的眼中那些飞虫却是无尽的诡异。
没过多久,那些飞虫又奇迹般散去,转瞬间便了无踪迹。我看得呆住了,空气中已没有了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郁的花香。
“那些虫子是怎么回事?你为那些花浇灌的又是什么?”
阿令答道:“我的血!”
“血?”我骇然,几乎站立不稳。
阿令袖口处渗出的血迹在阳光的映射下异常刺目,她的手向四处探寻以期找到可以支撑她的东西,慌乱之中,她抓住了阿令的手臂。
“嘶……”
我回头望了一眼阿令因疼痛而变形的脸,只停顿了一秒,便迅速地撸起阿令的衣袖,那密集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待我毁了这妖花!”我扑向那花,疯狂地将其折断、踩坏。
阿令愤怒地制止我,“你疯了吗?你是要毁了我吗?它们是我的命啊!”
我停下动作,看阿令小心扶起花枝、轻轻抚弄花瓣似在呵护自己的孩子般。
这时,木门被人推开。
一位婢女走过来向阿令福身:“嬷嬷,您的午餐到了。”
“今日阳光尚可,就在院子里用餐吧。”
“是,嬷嬷。”
婢女吃力地将桌椅从屋内搬到院子里,这才将餐食一一摆了出来。
还是三碟动物肝脏,一碟血色饭粒,一碗红色血汤。
“天气寒凉,嬷嬷还是早些用餐吧。”
做完这些,婢女站在桌旁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阿令似想起了什么,说:“请等一下。”
待阿令从屋里走出来,我看清了阿令手中拿着那锭李昇赏赐的金子。
“近日饭菜口味不错。”阿令将金子塞到婢女手中。
“谢谢嬷嬷!”婢女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嬷嬷的被褥会不会有点单薄了?我回头给您做一套新的。”
“有劳姑娘为我再做一件新衣,我要海棠红色。”阿令很客气地回应道。
待婢女关上木门,我站起身来对阿令说道:“嬷嬷请用餐,改日再继续向你讨教。”
阿令望了望天空,说道:“莫走,同我赏一个不一样的风景吧。”
我亦望了望天空,这才发现今日的阳光比往常热烈了许多,不似冬日,倒有着盛夏的感觉。
我不明所以地问道:“嬷嬷是何意?邀我一同赏日吗?”
“不,是风景。时辰快到了,你且等等。”
这时,一束强光自天空射下直达小院中心。群花似中了邪术,无风而摇摆起来,我的眼睛变得迷离,耳畔嗡嗡作响。
我好似化作了一个孩童,在院中奔跑着。突然,我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自花丛之中走出来一位翩翩少年,他的眉眼被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副含笑的唇,他的声音好似天籁:“绡儿,等你长大,孤接你回来!”
我兴奋地欢呼起来:“嬷嬷,来了一位叔叔!”
“嬷嬷,”我跳跃着、呼喊着,“那位叔叔说要接我回去?我要回哪里去?”
阿令回头,却是一张神色落寞的脸。
阿令的声音灌入我的耳中,那么凄然,那么破碎,“他在哪里?你说的叔叔他在哪里?”
“他在……”我指了指花丛的方向,却好似被雷电击过。那些花安静地站立着,没有半分摇曳,小院的光影黯淡,好似落日黄昏。
我再打量自己的身体,哪里有半分孩童的影子?
“苏公子,苏公子……”阿令还在不停地呼唤着。
“哪里来的苏公子?”我问道。
阿令的眼神变得涣散,她笨拙地在院中穿行,不停地穿行,似在寻找着什么,又似在茫然地宣泄着什么。
“阿令,你够了!他没有来,他走了,不会再来了,你知道吗?”我晃着阿令的双肩,想逼阿令清醒过来,更想逼自己清醒过来。
“他说只要这天将你引入这个院子,便会为我修复容颜,他说这天必来见我,他说从此以后我会活得像一个正常的女子,他说过的,他说过的,他说过的!呜呜呜……”阿令放声大哭,“他甚至亲自写下了邀你前来的字条。他怎会爽约?他不能爽约啊!”
我自广袖之中取出那张字条,将每一个字细品数遍、将记忆中的场景每一帧再重演一遍。
原来如此!
我喃喃自语道:“我来了,他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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