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音拿着遗诏在桌案旁落座,借着案上的烛火仔细阅览遗诏。
遗诏内容非常官方,中规中矩地几句话,看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姜云音有些失望,原以为这会是最有可能接近到真实的任长庚的机会。
她想看看,他会不会以外祖父的身份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没有,这遗诏里,全是读不出任何情绪的传位话术。
她叹了口气,拿着遗诏起身,而当遗诏盖在烛火上方,她却无意中发现了异常。
……这遗诏是夹层,里面隐隐约约还有另一张纸。
姜云音没有犹豫,她将遗诏靠近烛火,烧开一侧没有文字的边缘,顺利取出了里面的纸张。
里面还有一封信,字迹和前边传位遗诏的截然不同,这封才是任长庚的亲笔。
她看到“吾孙亲启”四个字,鼻子发酸,霎时红了眼眶。
【得知吾孙幸存,吾心甚喜,可惜吾时日无多,撑不到与孙儿相聚那日,望孙儿勿怪,吾愿将所有赠与孙儿,只愿吾孙此生平安喜乐,吾孙若无治国之才亦无妨,可事事请教摄政王,安心依靠左亲王,他们随吾出生入死打下江山,定能成为孙儿的左膀右臂。
吾戎马一生愧对家人,如有来生愿为农夫白丁,不管天下,唯顾小家,粗茶淡饭,儿孙满堂,方能伴孙儿和家人成长,护尔等周全。
吾此生还有一憾,未能寻到名医治好明州,明州本是麒麟儿,奈何福浅命薄,吾归去后恐无生意,吾甚了解明州,故将遗诏交予左缜保管,明州心思敏锐,定伤神吾之猜忌,为自证清白会竭力辅佐孙儿,不再寻死,望孙儿妙思,留明州于世。
祖父任长庚绝笔。】
姜云音读完,已是热泪盈眶。
原来如此,难怪傅明洲对“信任”有种近乎魔怔的偏执。
他的心结来自外祖父。
她将遗诏抱在胸口,试图去感受任长庚存在的痕迹。
泪水滴落砸在手背上,温热的感触,像是亲人穿越阴阳时空,覆盖住她的手背。
她不再执着于某些答案,内心深处某块空白的地方已被填满。
如有来生……
如有来生。
正月初一,大梁昭告天下,惠安帝任长庚病逝,其外孙女姜云音继任帝位,成为大梁第一位女帝,震惊中原。
而后边关将士得知女帝便是军中军师,女帝御驾亲征,士气大涨。
这一仗,一打便是一年七个月。
胡人连连败退,大胜在即。
最后一战前夕,傅明洲出现在军营。
彼时又是一年夏末秋初,他没着锦衣华服,一身白色素衣,配一根白玉簪,出尘脱俗,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气,仿若谪仙。
姜云音一时没认出来,一阵恍惚后,欣喜快步迎上去。
姜云音上下打量他,讶然扬声:“王爷?”
“是我,”傅明洲温声浅笑,亦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陛下清瘦了。”
“只是瘦了吗?”姜云音束着利落的高马尾,眉眼弯弯的抬手摸了摸脸,难得玩笑道:“应该也黑了吧。”
她随军一年七个月,已不拘小节。
姜云音心情好,话便密了些,又道:“王爷何必折腾跑一趟,我们马上要班师回朝了!”
说是还有最后一战,但胡人早不堪一击,那一战不过是收尾,甚至连一成兵力都不需要派出去。
傅明洲侧眸,示意身后的赵沉上前,兀自说道:“这是你的人让我带给你的。”
姜云音这才看见赵沉手里抱着个大罐子,她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盛放了五峰山山顶那些无辜寨民骨灰的菜坛子。
说来也巧,此处离兰郡不远,骑马赶路的话,不到一个时辰能入兰郡边界。
她临时起意,对傅明洲道:“王爷明日可否随我一趟兰郡?陪我去实现一个承诺,了却一桩心事,回来正好参加庆功宴。”
“好,”傅明洲眸色幽深,“恰好我有话要同陛下说。”
姜云音弯弯眉眼:“我亦是。”
她计划安置好骨灰后,说出寨民们如何遭受生活风霜,依旧热烈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将任长庚那封信交予他,解开他的心结,好好活下去。
次日清晨,姜云音和傅明洲离开了军营。
姜云音不想折腾傅明洲,总觉得他的身子被烈马颠几次便会散架,怕他遭不住,于是没有骑马,而是和他同乘马车而去。
慢些便慢些,他身体重要。
同乘马车,姜云音觉得傅明洲面色似不太好,关心问了几句,他只是摇头称无碍,问及她这一年多在军营的种种。
一问便问了整整一路,她没寻到半点机会说寨民和遗诏的事。
马车就停在最近的兰郡边界。
姜云音选了一棵大树,一边将坛中骨灰洒下,一边按照计划和他提起五峰山上的寨民们。
傅明洲沉默不语,认真聆听。
姜云音无数次侧眸看他,只觉得他面色沉沉,愈发忧心。
撒完骨灰,她俯身垂首,感慨万千道:“诸位,我终于带你们回家了。”
放下坛子,她转身回首,与傅明洲面对面而立,正要开口说遗诏的事时,东南边鸣炮声震天。
这是前线胜利的捷报,邻近驿站随之响应。
傅明洲唇边是若有似无的笑,冲姜云音道:“恭祝陛下驱逐胡人,一统中原。”
他道:“三个月前,慕容宏主动提出归顺大梁,陛下亲征,圣明远扬,整个中原无人不知,无人不叹,陛下是千古一帝。”
他深呼吸,又说:“不到两年,臣当初许下的承诺全部实现,臣此番前来,是来与陛下告辞的。”
姜云音恍然,难怪他身着素衣。
她面色紧绷,忙从衣襟里掏出任长庚的信递过去,不卖关子直接道:“我知你为何要离开,你误会外祖父了。”
他所谓的告辞莫不是诀别?
傅明洲垂首看着熟悉的字迹,那张如古潭般沉寂的面色,难得的荡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细长如玉的手指用力捏紧信纸,极力克制着情绪。
……怎么会?
……怎么会。
姜云音道:“让我留你于世,是外祖父对我唯一的嘱托,你别让我失信外祖父,余生有愧,好不好?”
“……”
“傅明洲,外祖父从来没有不信你,他只是希望你能有活的念想,”姜云音抬手,轻拉住傅明洲的手,软声道:“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傅明洲轻颤,下意识的想抽出自己的手。
姜云音反应极快,双手拉住他,不让他挣脱,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傅明洲,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傅明洲浑身一僵,避无可避只能与她四目相对。
这一年,她的确瘦了黑了,可那双眼越发坚毅,似镶嵌了万般星辰般的熠熠生辉,让他难以挪开眼,
他想,先帝是能洞悉一切的。
她当真如先帝所言,有妙思,可留他于世。
此刻,他红着耳廓,温声说“好”。
没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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