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加重了语气道:“因中眷裴的孤儿均为临海大长公主亲手抚育!即使,临海大长公主与陛下素来没往来,人家亦是皇族贵胄,又是河东郡公家的主母。就是我等亦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你?”
“太尉何时变得怕这怕那了呢?这,可不像以往行事果决的你!同安大长公主您怕他,我倒也不说啥了,怎么你连临海大长公主也…”
褚遂良显然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话说得是愈发失去往日对长孙无忌的恭敬态度,一句比一句凌厉冒失:“他裴安石能暗杀郑元庆,我就不信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临海大长公主算甚,河东郡公算甚,难道比荆王他们还主贵?太尉老矣,忧心日甚!”
听得长孙无忌一阵心烦。他狠狠白了褚遂良一眼,拂袖撂下一句:
“你能耐,你就去派人杀他吧。若有何等后果,别来找我!”便传唤家仆送客。还未等家仆请褚遂良出去,他便起身绕过屏风去里间了。
其实,大概,也只有褚遂良一人还蒙在鼓里不知所以。不是他长孙无忌不敢得罪临海大长公主,不敢得罪河东郡公,而是他觉得,郑元庆的死,根本不会触及他长孙无忌和整个关陇门阀的利益,反而对于关陇门阀的名声有利无害。郑元庆的仗势欺人,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史可袒的死,褚遂良在此间扮演了甚角色,长孙无忌真是门清。只是,他还有用得着褚遂良冲锋陷阵,替他长孙无忌当盾牌。所以犯不着因为郑元庆,牺牲褚遂良,更犯不着为郑元庆牺牲裴安石!
然,长孙无忌心里的弯弯绕,褚遂良是不懂的!
他非但没有悟到自己在长孙无忌心里到底是何等地位,更不会想到,长孙无忌不帮他报仇的真实原因,甚至还自愧不该对长孙无忌无礼,懊悔话说得孟浪,得罪了长孙无忌,遂完全不顾家仆请出,自顾自地往里间追长孙无忌而去“太尉,太尉…”
褚遂良还是怕他的,只要长孙无忌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再狠的心肠亦不敢擅自所为。这次,亦不例外。
其实,裴安石又何尝猜不出郑元庆的死,到底谁是凶手。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裴律师。从他即将去泽州赴任的那晚,裴律师就很明显地露出不想他去泽州的心思,还劝他往远点考虑,看清形势。
他当然不会听裴律师的话,与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做了断,划清界限。即使,裴律师等西眷裴和他们关系还算好,他亦不可能就此放弃与自己有恩的长孙无忌!说他愚忠也罢,说他目光短浅也罢!
何况,以他对这位同族叔父的了解,裴律师是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情败坏裴氏的门楣和名声祖德的,更不会让任何人牵连裴氏!
是以,裴安石断定,派人暗杀郑元庆的人百分之百是裴律师!于是,他便写了一封奏疏,令府邸差役即刻送回京城!
泽州地处洛阳以北,距离长安不过两天路途。
裴安石的这份奏疏,却先落到了长孙无忌的手里。
褚遂良失去亲人,情绪激动,他的话,长孙无忌可以不信。可是,裴安石在卷轴奏疏中明明白白写着,杀郑元庆者,乃驸马都尉河东郡公裴律师也,映入他眼帘时,他却不能不信了!如此说,裴律师还真敢动手对付他了!
这让长孙无忌顿感应接不暇,一个李道宗,萧瑜还未搞定,这又斜刺里冒出一个裴律师!还有那个狼崽子皇帝。
恰巧,他的这幅愁眉不展,又恨得咬牙的表情以及奏疏上的字被前来门下省送公文的中书右侍郎柳奭看到了。他拖长了音调劝道:“太尉莫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人啊亦要一个一个地收拾!”
长孙无忌白了他一眼,嗔怪道:“说得倒轻巧!”
“送去给陛下,看他如何处置!太尉莫忘了,杀人得用皇帝的刀。哼,堂堂驸马,河东郡公居然无缘无故地派人暗杀朝廷命官!陛下若包庇不予处理,便有了把柄在我等手里,届时便可保护皇后稳固。不但能掌控朝廷,给百官天下一个皇帝包庇外戚贵胄,而太尉不惧权贵,依法处置杀人者。哈哈,到时候,陛下朝廷后宫都做不得主了!”
如此献策,柳奭颇为得意,长孙无忌亦感到心思敞亮起来。他眉眼含笑,连道了两声儿“好”看向柳奭的双眸中溢满了赞赏的光芒。
然,长孙无忌,柳奭道高一尺却赶不上李治的魔高一丈。
看过裴安石的奏疏后,李治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冷笑。随手卷起这份奏疏,让人秘密地,送去了河东郡公裴律师的府邸。他想告诉裴律师,还是别指望裴安石会因同族之情,顾忌河东裴氏的利益了。他根本就是长孙无忌的一条狗,就让姑母放心接管安石的产业吧!
听罢裴律师的一顿牢骚,临海大长公主亦气得不轻。她青紫着一张风韵犹存的脸骂道“你可都看清楚了吧!当初我可说错一字半句?你为他好,他可一点都不领情!胳膊肘子偏个儿往外拐,好好地为他,他却反而讨好别人要你的命!裴安石,他就是长孙无忌的一条狗!”
裴律师恨得将那份奏疏撕得粉碎,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含泪切齿道:“我哪里是为他!此等竖子,不配做我河东裴氏的子孙!”
“天啊,天,你竟然,竟然撕毁了朝廷命官的奏疏,这…”
裴律师冷笑一声儿,颇为得意地扬了扬浓黑粗短的眉毛道:“怕甚?撕毁了,就是不存在。我倒要看看,长孙无忌指摘我还有甚证据。”
“你的意思是,这份奏疏长孙无忌看到过?”临海大长公主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皱起了两道细细的卧蝉眉,面露惊色道:“倘若如此,这份奏章又如何会落到我等手里?这太奇怪了!”
裴律师道:“不,这是陛下让人送来的!”
“陛下?他…”
“我想,长孙无忌这是想借刀杀人。一则可以借着陛下手里的刀子杀了我,彻底消灭朝廷里的出身显赫的反对派,消除裴氏在朝中的影响。还能将河东郡裴氏的仇恨,引到陛下身上。”
话说至此,裴律师轻哼了声儿,冷冰冰地说道“长孙无忌的谋划算计,又岂能逃过陛下的英明洞察!此番,陛下将裴安石的奏章送给我,就是想让我把它毁了,彻底断了长孙无忌妄图挑拨离间的妄想!”
一番长篇大论说得裴律师吐沫横飞,话中毫不掩饰对李治的佩服和敬仰。心想,这小皇帝别看不到三十岁的人,筹划布局竟如何心思缜密,谋算周全一分一毫不给敌人便宜占了去。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话毕,裴律师还不忘提醒自家妻子道:“卓雅,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你可不能因与中眷裴的裴行俭,裴安石不对付,就擅自将矛盾为外人知晓!”卓雅是临海长公主的闺名。
临海大长公主走到丈夫面前,抬脸朝他柔和地一笑道:“夫主放心便是,妾绝非吃里扒外之人。不论守约也好,安石也罢都是自家孩子之事,再如何不好,妾也不能为外人道哉!”
说是这么一说,对于裴安石写奏章弹劾裴律师,将杀人之事扣到自家夫主头上一事临海大长公主的恨意犹如遇风海水波涛汹涌。这养不熟的小冻猫子竟妄想让她当寡妇。好啊,咱们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有事,咱自家事自家解决!”
临海大长公主焉能听不出自家夫主此言何意?她蹙起眉头,颇为担忧地问裴律师道:“那你,如何处置裴安石?他这可是将你往死路上推啊!就像你适才所言,陛下与长孙无忌撕破了脸,迟早会一决胜负。到时我裴氏岂不是要被他带到阴沟里。”
裴律师轻轻拍了下妻子的肩头,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笑得颇为自信地说道:“这,就不必夫人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临海大长公主叹息道“我担心,长孙无忌那老东西手里还有誊抄的副本。届时,陛下和我等都无疑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了。”
事实如此,临海大长公主的担忧,并不是庸人自扰。她亦了解长孙无忌行事的狡诈与阴狠,周全和细致。不过,她却低估了皇帝!
当天未时末,李治便接到了曾荣呈送给他的密函。
这封所谓的密函,就是韩援按照长孙无忌的嘱咐,模仿裴安石的字迹誊抄出来的备份,以防止皇帝毁掉原件包庇裴律师,拉拢裴氏。却不曾想,自家却有李治派去的细作,将其用同样质地的卷纸调换了。
李治看罢那备份,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捏着备份的两个角,走到青铜展翅鹤灯架前,将它用蜡烛一点点地烧成了灰烬。他转身吩咐道:“告诉曾四郎,他做得非常好!还有韩援家的那个细作,拿出府库伍佰贯钱,五百匹丝绸去他家作为赏赐!要做得周密!”
黄门道了声:“遵旨”却步,退出了甘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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