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这种刻意,我十分理解。

就这样,协议敲定,韩素月和肖42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死亡恋爱。我们郑重地握手、拥抱、行贴面礼,签字、盖章、画押、歃血为盟。用餐刀割破小指头滴进美式咖啡里,东西方文明在这一刻会晤。

服务员先生把两块精致的提拉米苏摆上桌子。老肖和我心照不宣地拿起叉子大吃,没有礼貌地承让寒暄或发表对甜品的看法,只需要让奶油滑进食道,获取足够多的糖分和脂肪。我们退化成动物,与仅剩的生活展开鏖战。

终于,敌人,朋友,一切泾渭分明。

走出那间小咖啡馆,世界在我们面前来褪了一层皮。我们触摸到了进化的黑色墓碑,眼睛里盛满对现实的困惑不解,又被刻意喂养的死亡诱惑。

街上的行人依然匆匆往来,无法顾及某个角落里有两个人类同胞的固有观念已经被抽丝剥茧,而后轰然倒塌。上班的时候人们都穿职业装,画不浓也不淡的妆,尽量表现出现代化和精英感,但又不可谄媚。下班后就脱壳,松口气般散发屌丝气质,不用费心思端庄。去烧烤摊点最便宜的毛豆和田螺,把衬衣从皮带里揪出来,好好给世俗一点出口。在这个同质化的世界里,城市越来越像,口头禅越来越像,文明越来越像,我们刻意假装与众不同的姿势越来越像。人们经常疲惫不堪,像无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儿,而我和老肖在这段时间却异样的拥有了明确的目标和绝对的井井有条。

可惜,天杀的,三个月后我依旧没死成。我要和老肖结婚了,也就是在做完缩胸手术不久后的今天。这是他的附加条款,结婚之后我就可以以妻子的身份给他在遗体捐献书上做担保,而他会在那时以丈夫的名义了结我。这场闹剧或许最终会贡献一则都市传说被塞进某本厕所读物里。

自从小时候打碎那枚鸟蛋,我的人生急转直下。这件事情被广而告之,小区里的孩子们不愿再同我玩耍。我很自然地学会了一个人生活,自言自语逗笑自己。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后院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兔子在啃食草坪,醒来后我立即像追逐三月兔的爱丽丝一样冲到草木茂盛的院子,扒开一簇簇野草寻找,直到手心被勒出了一道道草黄色的痕迹,血珠如小米粒般孵出来。然而这里除了废弃的僵尸车和破轮胎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与我的梦大相径庭。那一刻,我躺在地上望着该死的蓝天,第一次出声地大哭,心里却并不是难过,相反,它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无法将它填满。天空又高又远,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久久地凝视它就会产生一种要被吸进蓝色漩涡中的危机感。我好害怕,我的心脏上有个大洞,再微弱的光都可以将它穿透。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就是当水怪的代价。

在学校念书的日子,我逐渐学会了模仿。老师说,我们是一个集体,一定要争取赢得每周的流动红旗,于是我也蜂拥着,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对其他班级展露敌意和不屑,对例会和演讲表现出肃穆和庄严;同桌的妈妈小周阿姨说,如果升不上优等班就考不上好初中,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学,未来就没有好的前程。于是我也灰头土脸在早自习拖着长腔背书,妄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人的声音。

我参加社团、竞选班委、按部就班考试、用筷子扒干净盘子里的每一粒米,与同学的谈天说笑看不出任何端倪,就这样日复一日。曾经的无所适从似乎离我远去,我逐渐变得如鱼得水。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每当我在夜色吞吐的十字路口撑起雨伞,把被台风吹反的伞骨顺过来,斜眼瞥见有人在红灯亮起时若无其事横穿马路,内心瞬间燃起的灭顶般的愤怒;每当老师苦着脸宣布这周没选上优胜班级,教室被绝对的低气压笼罩,同位的眼圈甚至开始变红,而我只能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噜噜;每当姐姐偷偷把男孩子笨拙的情书藏进书包,嘴上说着“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背地里又偷偷脸红流泪,告诉我“长大后你也会这样哦”……在这些时时刻刻里,我惊觉,自己从始至终还是沉在湖底的水怪,对陆地上的一切只是道听途说,像研究二手资料。

再精湛的模仿,也只是模仿而已。画虎不成反类犬。

有一次班级文艺汇演,女生们挤在乱哄哄的更衣室换演出服。蓝白色校服褪去,各色内衣显露。大家调侃着胸部,议论着某某发育的好,某某该多吃点木瓜,某某的内衣牌子看上去很高级。气氛被点燃后,几个活泼淘气的女生开始满场乱窜,偷袭似的用手去摸其他人的胸前,得逞后发出雀跃的欢呼。顿时,一片笑闹,一地鸡毛。

眼睁睁看着一只手即将探向胸前,我在它触碰到内衣布料前迅速钳住了那只手腕。被捉住的人吃痛地喊出一串元音,玩笑被迫中断。

“胸部,比较柔软,脂肪也很多,适合清蒸或者炖汤。”我举着她的胳膊说。

周围的人愣了下,然后荒腔走板地笑了起来。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哈”字落在更衣室的铝皮柜子上,热闹欢快。“素月倒是有点说冷笑话的天赋呢”事后她们总说。

但我的内心却是无限凄迷。那些欢快笑着的同学永远不会知道,我背后野蛮生长的触手是如何囚禁我于湖泊边缘,将我变成半人半水怪的两栖异类。青春期的悸动、择校大业、人生黄金时代内心的纠葛,无数话题汇聚而成的河流,没有一条能让我安心涉足。

那天我的姐姐也在场。听见我的话后,她皱着眉头把我拉到无人处,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把手圈上我的耳朵。

“你可别当众又说什么奇怪的话,更不能做出格的动作。”她嘱咐我。纵然从容如她,也已经在见证过我多次的胡言乱语后忍不住咂舌攒眉。

当然不会了,姐姐,我心想。我回握她的手,感受着温热的手指袭夺我手心的冰凉。我感觉像是一只贪恋人类体温的冷血怪物。

拜托了,姐姐,教我永远不会冷场的玩笑吧,教我热爱荣誉和集体主义吧,教我该怎么和这个世界融洽相处吧。

我听说在遥远的雪区,信仰宗教的人们会在死后举行天葬,把尸体归还自然。这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消亡一度令我痴迷,我在自己的人生尚未展开之时就已热衷于规划那个将至的大限。

不过比起被秃鹫吃掉,我更想被海里的鱼虾分食。天空太遥远也太浩瀚了,海就朴实很多,总是会和陆地此消彼长。会不会有一天,人类厌倦了双脚的重力,纷纷游回海底,水怪则从湖泊深处纷至沓来,吃掉喜马拉雅山脉,世界从此一马平川。

我举止诡异、面目可憎,可我远不是一个反社会分子,远不是任何一种心理疾病的典范。我就仅仅是,感受不到很多泛滥的情绪而已。但是每次冲同学们大吼大叫着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或者被老师揪出教室贴墙罚站时,我的肩胛骨里都会像打碎鸟蛋那次一样长出触手。它们直截了当地瓦解我的思考,逼着我在纯粹的痛苦中就范,被自我意识的旁枝裹紧。

而这样一个我,你敢相信吗,现在居然要郑重其事地结婚了。

成为一个大人,成为一个新娘,成为一名母亲,成为一位祖辈,最后恰到好处死掉。真奇怪啊,这一切理所应当得好像,每个人生来就该如此一样。但凡错过任何一个阶段,都会陷入惶恐的怪圈,就连自己的肉体也是这套体系的帮凶。

好讨厌,好讨厌。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但是我并不能完全分清,自己到底是讨厌结婚本身,还是讨厌就连老肖脑海里竟然也冒出结婚的念头,就像我也分不清我们两个到底是在追求死亡,还是在逃避被自己搞得一团糟的现实。

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力逃跑,聚精会神、毫不含糊地逃跑。老肖说我早就矫枉过正了,非要开辟出一套语言体系,非要事事不尽人意。可是我无处安放的触手,无法填补的内心,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出口。

我想给西西弗斯的石头染上点新鲜的颜色。这场面子上必须过得去的婚礼,实质更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葬礼。去完成它,跨过它,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给老肖一份离去的资格,尽管我还是不能理解婚礼的意义,但是它俨然已成为我未了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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