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摇摆天平

7

老半天,秀坤才回过神来。她恨死了那哨子声惊破了她的美梦。她多么愿意就那么沉睡着,即使是死了,她也毫无怨言。她倒下床,想重新入睡,找回被打断的梦。可是再怎么给自己下命令,也抑制不了兴奋的神经,往事历历像海潮一样在眼前翻滚。

在她的梦乡里,进进出出最多的就是两个男人:乾泰和志胜。不可讳言,带给她轻快欢乐最多的是乾泰,志胜先前带给她许多噩梦,后来的形象虽不断改变,从反面走向正面,但不是引起她彷徨、困惑,就是矛盾、挣扎,使她醒过来头脑异常沉重。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志胜终于带着幸福和欣喜闯进她的梦乡,多么愿意他的魂魄附着在自己的身上,永远也不分离。当初是搭错了哪条神经线,对人家志胜那么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偏偏把一生赌注押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老天爷太作弄人了,无端将她放在这两个男人中间,让她一辈子躲不开一道接着一道解不开的难题。

其实,一切都与老天爷无关,难题是她自己出的,麻烦是她自己找的。蒙童时期,情感的天平是一条海平线,不偏不倚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打破平衡出现倾斜。

全村的女孩子都羡慕她,也可以说嫉妒她,在家里她是父母掌上明珠,在外面是两个男孩子含在嘴里的明珠,更加尊贵。两个男孩子都宠着她,最初她只知道得意,并不掂量哪一头重,哪一头轻。两个男孩子对待她虽然存在很大差异,但那时候在她眼里只觉得是方式不同,方法不一样,但心是一样的,没有深浅,没有厚薄。

当她对世事理解渐深时,却慢慢品味出每一个人都是一片海,你看到的只是海面的涌动或者平静,水底是深沟还是礁石,潜游的是海豚还是恶鲨,你是很难觉察的。

村童较大的竞技性游戏叫“打蹭”。土话把独脚蹬跳叫做“蹭”,这种游戏打赢的一方,可以拼出最大的力气将一根小木棍打出去,打得越远越高明。输了的一方必须从赢方站立的地方独脚蹬跳到小木棍的落点,捡起小木棍蹬跳回来,跳几个来回,由双方得分的倍数来决定。一倍跳一个来回,两倍跳两个来回……玩这种游戏的玩具很简单,只需要两根木棍,长的一尺,叫“蹭杆”;小的两寸,叫“蹭子”。因此,也有人将这种游戏称为“打尺”。玩具简单但玩法比较复杂,带有较强的技术性,说它是土法的垒球一点也不为过。由于“打蹭”够刺激,所以孩子们特别踊跃参加。

这本来是男孩子的游戏项目,但秀坤一天到晚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学会了要强,喜欢掺和。论力气、论技巧,她都无法和男孩子相比,下场比赛总是输。输了她总不服气,总想赢回来,结果就是不断地打,不断地输。

赢家看着输家独脚蹬跳得不到什么实惠,只是能收获强者、胜利者的自豪感,从自己惩罚别人中获得一种快感而已。不过玩耍不就是为了取乐吗?能乐一乐就能打发无聊,孩子们看别人独脚蹬跳,来回为自己捡“蹭子”又滑稽又尴尬,心理就得到满足。至于是否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谁也不去拷问。

独脚蹬跳很累人,更厉害的是有一项游戏规则:蹬跳中如果身体不平衡提起的一只脚踮到了地就要被“打脚眼”——把蹭子按在脚踝上,用蹭杆敲打,挨打的人痛得眼泪直淌。

秀坤的两个小男伴都不让秀坤吃苦,都要帮助她。赢家要惩罚秀坤,志胜立即站出来,拍拍口袋:“我这有糖果,有饼干,你要什么,和你换蹭。”

农村孩子嘴馋,快感不如口福,便和志胜讲好条件,蹭多少步换多少糖果饼干,成交后秀坤就免受劳累。有时候志胜临时没带零食,和对方说:“先赊账,下次还你。”对方怕赖账不同意,志胜就自告奋勇,说:“秀坤你别急,我来替你蹭!”

有些赢家偏要秀坤出洋相,死活不让志胜替人受过。紧要关头乾泰站出来了:“你还欠我的蹭呢,我不要你蹭了,和秀坤的相抵了吧。”

原来乾泰是打蹭的高手,村里没有孩子能胜他。一般他赢了都不要别人蹭,说一声:“记着帐吧,下次我要输给你就用来相抵。”碰上是这个孩子赢了秀坤,双方就打平了。

秀坤觉得,志胜为了她什么都舍得,但他本事没有乾泰大,所谓男才女貌,男人还是有本事重要。

村里办起学校,在四年级开课的时候,三个人都没到。老师找家长询问才知道问题出在乾泰身上。乾泰交不起学费辍学了,秀坤知道后公开表明:“阿泰不上学我也不上!”

秀坤不上学,志胜也不上,父亲把读书的前景描绘得再好也打动不了他,怎么哄怎么恐吓甚至动手打,他就是不去。志胜这一行动,让秀坤感动得鼻子发酸。心里想:平时对他太冷酷了,特别亏欠他,往后得好好弥补一下,见面比往日亲热,志胜把两人绑在一起的意志更坚定了。

学校里新来一位叫周秉中的老师,听说是省立师范学堂毕业的,很有学问。知道有这么三个孩子觉得挺有意思,想了很多办法把他们一起找来。见面后,老师半句话也没提上学的事,海阔天空很随意地和他们聊天。但秀坤感觉到,老师似乎特别留意乾泰。大概是为了了解各人的智力水平吧,老师向他们提出一个问题:“5斤生铁和5斤棉花,哪样东西重,哪样东西轻?”

秀坤有自知之明,凡属回答问题她都不如两个男孩子,不敢先开腔,望望志胜,又望望乾泰。志胜并非争取得到老师的赏识,而是要在秀坤面前胜出乾泰一筹,抢着回答:“都一样,分不出轻重。”

乾泰皱着眉头没吭声。

老师问秀坤:“你认为呢?”

秀坤茫然摇摇头。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为什么要读书?读书可以把便宜捡给自己,吃亏留给别人嘛。即使是当苦力,上船扛货物,一个包写着生铁,一个包写着棉花,你认得字就去扛棉花,轻轻松松的。你不认得字就去扛生铁,压死你!”

秀坤似乎有所醒悟,一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当老师再问一次的时候她便回答:“生铁重。”

老师把脸朝着乾泰问:“你还没想明白吗?”

乾泰平静地回答:“两种东西一样重。”

想不到乾泰对志胜的回答持肯定的态度,秀坤暗想;“你们都是吃粗挑重的命啊!”

老师好像也不赞成他俩的回答,进一步启提醒:“秀坤说的话你俩没听见吗?”听老师这么一说,秀坤感觉到老师是在肯定她的回答是。老师的意思不是明摆在那里吗?已经提示你们了,你们还不明白?

乾泰回答老师:“秀坤说的我都听到了,我认为两种东西一样重。”

老师问:“题目说得很清楚吧,一种是生铁,一种是棉花,志胜和乾泰你俩凭什么说一样重?”

志胜抢先答:“我也听明白了两种都是5斤,5斤和5斤,不是一样重重吗?”

“对对对,应该是一样重。”秀坤恍然大悟,赶紧纠正,一巴掌拍在自己脑瓜上,十分后悔地叹气:“咳,我怎么就不注意到呢?”

老师赶忙制止秀坤:“别别别,大家玩玩,答对答错不要紧。其实你挺聪明,一点就明白。”

志胜答对了很兴奋,央求老师道:“老师,再出一道题吧,我还会赢的!”

老师说:“又不是赌钱,什么输啊赢啊的。”

志胜赶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说我一定能答对。”

老师说:“算了算了,已经问过了。”

志胜要求老师能给他一个机会,老师拗不过他只好再出一道题目:有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路上有许多关口,每过一道关他必须把羊群的一半送给把关的人才能过关。每个把关的人收下一半的羊以后,规定要还给他1只羊作为酬谢。过了99道关以后,牧羊人只剩下两只羊。问牧羊人一开始赶的羊群一共有多少只羊?

这回志胜不轻易抢答了。乾泰长时间抬头望着屋梁,完了低下头来不停地眨着眼睛。看见这情形,秀坤心想:连乾泰也搞不定,自己哪有什么能耐逞能呀,她干脆就不想了,反倒催促伙伴:“你们讲啊!”

志胜想争取主动,但担心出错不敢像开始时那么肯定,用询问的口气说出答案:“老师,是不是200只呀?”

老师是四两小鸡看透肾,知道志胜这样说表明这不是最后的答案,错了还有答题的机会,便不置可否地问:“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志胜一边算一边回答:“一道关2只,那么99道关不就是198只吗?再加上最后一道关的2只,就是200只。”

秀坤好认真,按照志胜给出的答案从第一道关算起,200只的一半是100只,给回1只,那过了第一道关羊群就是101只。“不对不对,101只是单数,分两半怎么分呀?肯定是不对了。”

志胜也觉得不大对劲,但他犹疑了一下说:“四舍五入,当作100只来分呗。”

秀坤又按他的说法来分,没过几关就没有羊了。这回连志胜也怀疑自己搞错了,连声说:“不算不算,重新来。”他又支起双肘托着腮帮冥思苦想,思绪好比鸡扒麻筐,越扒越乱。他突然问老师:“题目有没有搞错呀?”

“没有错。”乾泰非常肯定地插话。

“没有错,那你说是多少只?”志胜估计乾泰也不一定能算出来。没想到乾泰满有把握地说出答案:“两只!”

“两只?你搞错了吧?”志胜默想了一下,询问乾泰:“99道关啊!两只羊怎么给呀?”

“那是出题目的人故意蒙你。”乾泰坚定不移地说,“就是几千几万道关也一样,牧羊人最初就是赶两只羊。”

志胜还想问个仔细,老师抬起手制止他,问乾泰:“你是怎样算出来的?”

乾泰答道:“不用算,我就从最后面往前面想——人家给回一只一共两只,那么没给回来的时候是一只,一只是一半,两个一半不就是两只吗?再倒回去一关,再倒回去两关,一直倒回去第一关也是一样,他赶的本来就是两只羊。”

“他这样想是对的。”老师对另外两个小伙伴说,“碰到问题先要把每个细微的地方都弄清楚,然后再去想解开的办法。”

秀坤一个劲地点头,志胜对自己的粗心很后悔,唉声叹气了好久。周秉中老师撇开刚才的考问,转换话题和颜悦色地问他们两个:“你们是不是都想阿泰来上学?”

秀坤答非所问:“他要是不来我也不来。”

“是是是!”志胜立即表态,还挺诚恳地央求:“阿泰,你来上学嘛。”

阿泰说:“我当然想来呀,可是我爸拿不出钱来交学费。”

周秉中把手搭在乾泰肩膀上,望着他那两个小伙伴说:“有这么好的同学,不一起上学多可惜呀!我这就给你报名啦,你只管来上学,学费的事,我找你爸去。”

三个小伙伴都高兴得连蹦带跳,分头做上学的准备去了。

8

周秉中直接找到乾泰的父亲商量。三伯苦着脸说:“先生啊,家里一个铜板都靠那几粒谷子,未到收成的时候,生借无门啊!”

周秉中宽慰他:“我帮你垫上了,你让他上学就是了。”

“先生使不得,使不得。”三伯一叠连声地拒绝。

老师继续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您不用着急,稻谷收起来您再还我。”

三伯哭丧着脸说:“先生您不知道我家的情形,他母亲吃药欠人家一条担的债,压断我的腰,不能再借了。”

“唉!”周秉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破败的房顶,沉默了一阵对三伯说:“这钱您不用还,您只顾让孩子上学,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了。”

就这样,乾泰列上了学生的名册,三个幼年的伙伴成了同窗好友,比和其他同学在一起活动的时间多。

周秉中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学校里有学问的老师不少,有些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有些毛笔字写得特棒,有些撰写对联常常受到村里人的追捧,可是上起课来像和尚念经,学生听着听着打瞌睡。那些老师还喜欢体罚人,罚站、顶水盆是轻的,重的还挨打。用戒尺打手心虽然疼痛,但出了课室就没事了,最讨厌的是拿黑墨笔涂眼圈,就算你跑到田坑里洗也洗不掉,等于告诉家长在学校犯规,回到家里还要挨揍。

周老师可不一样。小孩子最喜欢听故事,周老师不知道从哪里装来的,满肚子都是故事。听着故事你就把课文学会了,而且印象特别深,记得长久,记得牢靠。家长听孩子们夸耀这位老师,半信半疑,他是哪一路神仙这么了得?为了探探虚实,他们一拨一拨轮换着,悄悄贴在窗边听周老师讲课。偷听过后家长都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说周老师是文曲星下凡。

多才多艺是周老师突出的优点,他会吹会拉会弹会唱,放学之后,从他窗户里飘出的琴声,让许多过路人停下脚步谛听。那时候,音乐课教唱的是用官话唱的歌,老百姓管官话叫“京话”,用京话唱的歌自然就叫京歌。周老师满肚子的京歌,孩子们特别喜欢他教唱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

凭栏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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