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启和尚此刻的脸色黑得能滴下水。
刚才若他不移位,这道剑光就直接轰在他身上了。以他的修为自然不会受伤,但狼狈却免不了。
好么,难不成就因为我是西方弟子,就对我这般排斥?
千启和尚自问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被如此区别对待,只有“西方弟子”这一说法了。
的确,自己两位师祖的行事做法实在难让人正视,但这与他无关呐!
他在那暗自咬牙,狄箬不管他,直直的站着,一双鹰眼盯着李耳。
李耳见三人都到了,便转回身,抬手一掌拍在身前青石大门上,太极阴阳鱼从他掌中迸发,阴阳二气游动,写成一个大大的“道”篆。
“道”的最后一笔写完,大门轰然作响,随着轧轧的摩擦声向里缓缓开启。
“你又来了,李耳。”青石大门刚刚打开了一条缝,浸透着无奈的声音传出。
“是,我又来了。”李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的波动——眼皮向上抬了抬。
“你在庆神把三个笥经逼魔障了,现在又来函谷?你来做甚?”
李耳面上显出无奈神色,没有回答,让开身躯。
谯元三人屏息,齐齐向里望去。
四只蒲团呈扇形排开,放在地上,对面是一张不知什么材质的书案。只见一人坐于案后,穿得清仙散意,坐姿却不甚雅观:斜支右腿,右臂撑在其上,右手正歪托着脑袋,用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目光看着他们。
此人头戴逍遥巾,身披青色道袍,腰间束着一条绣有太极图案的腰带;灰白头发,两目狭长,双眉入鬓,鼻直口方,面色红润,脸上看不到一点皱纹。颏下三绺灰白长须飘摇,仙风道骨,自然飘逸之气几乎要透体而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修狭丹凤的双睛底下似乎有点黑眼圈,此时半开半阖,像是没睡醒。
李耳身后,谯元将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
这人,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突然他脑中思维电转,已是想起一人来,谯元再次看了那人几眼,浑身一震,叫出声来:
“啊呀!这……”
话还没说完,李耳回头瞟了他一眼,躬身行礼,用更高的声音盖了过去:“李耳,见过山长。”
谯元赶忙闭了嘴,内心的惊涛骇浪却止不住地翻涌。他见李耳躬身,顿时清醒过来,连忙行礼,“学生谯元见过山长。”
狄箬,千启和尚亦复如是。
“学生狄箬,见过山长。”
“贫僧千启见过山长。”
“免礼免礼。”那人挥挥手,“坐坐坐,莫要这般拘礼。”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顿在谯元身上,“那个……谯……元啊,你且随我来。”
他点了点谯元,站起身来,推开书案后的一扇暗门。
在其余三人疑惑的目光中,谯元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二人步入暗门后的房间,山长关好门窗,转过身,叹了口气,说:“谯元啊,我说你吧……我说什么好呢……你的资质和背景进函谷书院实在委屈,要不在开典后你进庆神?”
“世伯,您且看。”谯元一张手,显出自身道境。
“诶?!”山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细细探究片刻,惊讶道:“哎呀哎呀,可以嘛,都半步筑基了?谯子善竟然会同意你走道家的路线?我说过的嘛,你还是适合走道……家……?”他话语间突然有了疑滞,皱眉再探,旋即双目一瞪。
“不对,不对,你这气息……是修真界玄门?”
谯元颔首。
“那你师父?”
“道号七水真人,危井山清福洞。”
山长修长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嘶——等等,等等。”他张开手从书架上摄来一本书,边翻边道:“我记得六千多年前杀了墨差的……好像是一个叫七水真人的来着……找到了。”
他把书翻过来,平举到谯元面前,“可是这个?”
谯元再颔首。
山长放好书,踱了几圈,似乎在消化听到的消息。
谯元观他这般,不明所以,疑道:“世伯,这……可有什么不妥?”
山长停下脚步,叹气。
“这不妥之处可太多了。”他说:“最简单的,道派之争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那个师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将你收为弟子,但六千年前能杀死号称‘不亡人’的墨差,总归是能护你周全的。”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如果他想的话。”
他继续道:“前面那个我管不了,反正我李蘅闲散惯了,没那个能力去管,他这么做也自有他的道理。但你父亲……竟然也同意了?谯子善这么一个固守己见的老顽固,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这……”谯元心里暗自无语,心想当着儿子的面说父亲的不是,我见过的人里也就只有您了。
但这话不能出口,他也只能道:“他没有与我说。”
“罢罢罢,后面我自己去问他。”山长眼见问不出个一二,略带烦躁地一挥手:“既然如此,你在函谷跟我学习一段日子,然后你必须到庆神去!”
“呃,多谢世伯。”
“嗯,那出去吧,这里太闷。”山长刚欲推开暗门,却被谯元喊住。
“怎么了?”
“那个,世伯,李缘她最近怎么样?”
谯元面色微赧,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山长闻言呵呵冷笑,加快推门的速度,一步跨出房间,只留凌乱了一地的谯元。
“本人李氏名蘅字棹兰,诸位可称我先生或山长。”函谷书院的青石静室内,四人盘膝而坐。对面的石案后,山长如是说道,语气里透着随意,“当然啦,没什么事的时候还是叫先生比较好,‘山长’……总感觉太严肃了。”
他自我介绍完毕,目光一收一放,把四个人轮番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道:“如若七日之后的血祀你们能撑过去,那便还是我的学生。”
谯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山长,可否明确示下?”
他临走前,七水真人与他讲了不少历章学宫的要事,但这血祀,七水真人却提都未提。
“哦,你那老师没与你讲明这件事吗?”
李蘅有些意外,他也看了谯元一眼。不知怎么回事,谯元总觉得他的目光中竟带着……怜悯?
他转头看了看两边,李耳、狄箬、千启和尚都在看着他,脸上表情不约而同地都露出怜悯和无奈。
“这,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谯元张了张嘴,干巴巴地问。
“呃……”李蘅嘴角撇了撇,道:“你应该知道洪荒分为世俗界和修真界吧。”
见谯元颔首,李蘅接着往下说:“修真界虽然实力庞大,但长生者毕竟是凤毛麟角。倘若几十元会之前,那是大罗遍地走的时代,但现如今,大罗金仙已然是传说了。”
他用左手撑起头,无奈地看着谯元:“那么,世俗界自然就需要像历章学宫一样的顶尖势力来培养人才吧,但是……太初啊,你不会以为来报名的人,我们会全盘接纳吧?”
“每年报名求学的,有八万五千人左右,经过层层筛选,最后会剩下约二万五千人,最后经过血祀……”
他忽然停住话头,目光看向李耳,示意他来讲。
“最后经过血祀,剩下不到或等于两千人。”李耳对他点点头,缓缓讲道。
“那……那淘汰的那么多人呢?”谯元眉峰紧锁,八万五千人最后缩水到不超过两千人,这是什么妖孽的淘汰机制?!
“啊,血祀前淘汰的应该是各回各家了,血祀之后嘛……”李蘅闭了闭眼睛,“当然是都死了。”
“死,死了?!”
谯元倒抽一口凉气,打心底的不敢置信,“怎么会都死了?”
“看来你那老师是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血祀血祀,为什么叫血祀?就是要求你们亲自杀人。只有有亲自杀过人,才知道血长什么样嘛。”李蘅无奈地笑着,“别以为历章是一个很温和的地方啊!当年刑门可是参与过一定的建设的,那群疯子的意见和观点竟然也被采纳进去了。”
他笑得温和又无奈,但谯元感到一股寒气自背上浮起,他打了个寒战。
李蘅讲完这些,又伸手点出一面云镜。
“喏,这个,我当年观看的一次血祀,好好观摩。”
一道青光扬起,大袖飘展间,李蘅的身影消失在静室之中。
谯元几人看向云镜。
这是从高空俯瞰的视角,巨大的盆地伤痕累累,山峰拦腰折断,森林几乎全秃,河水成血色。
很难想象这些竟然是人力造成的。
紧接着视线移动,谯元看到了让他毕生都难忘的一幕。
没有他想象中的千里飞剑取人首级的潇洒,也没有功法招式的绚丽。刀光剑影重重,锋芒罡气肆意地砍杀。有人在用兵刃,有人在用拳脚,更多的人在用牙齿。
日月不见得失光,但肢体、内脏和被剁得糜烂的尸体摊在地上,骨骼穿过皮肉,被折成几段。
云镜的视角快速拉近,然后定格。谯元看着镜中那些天骄扭曲的面容,面色苍白。
他回头一看,除了李耳,狄箬和千启的脸色也齐齐地变了。
“看完啦?”李蘅不知何时已经再次坐在书案后,他把手一招,云镜破碎成缕缕云雾飘散。
“这……山长……”千启和尚强忍心中不适,颤颤说道:“那个,那个,我西方……”
“啊,知道了,你西方不杀生,我刚刚也是去处理此事。你且放宽心,这次血祀没有你。”李蘅说:“这次血祀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
他指了指李耳:“好消息是,这次李耳会参加。”
谯元和狄箬的眼睛亮了。
“坏消息嘛,就是他只陪同,不出手。”
谯狄二人眼中的希望之光渐渐消散了,回归一片死寂。
“哎哎哎,别失望嘛,后面几天李耳会带着你们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训练,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啊!”
“山长,别的书院会进行特训吗?”狄箬实在憋不住了,出言相询。要不是自家师兄和父亲拍着胸脯保证,他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么随意普通的山长,这么随意普通的言语,这么随意普通的教学。
你玩儿我啊?!
他刚刚要是一时没憋住,一口流利的北俱芦洲方言粗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个嘛……”被问的李山长神情颇为尴尬,“别的书院也是有一些的……特训嘛,这玩意儿谁不会。”
他从石案后站起,假装看不见狄箬越来越锐利的目光和谯元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与李耳眼神一阵交流,然后道:“接下来几天,本山长有事出门一趟,那些事务都去找李耳。后边他会带你们去特训。”
他突然一改以往的散漫,神色严肃异常:“本山长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记住了!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青光闪烁,李蘅离开了。
李耳看着谯元和狄箬,脸上露出了微笑。
被他看得二人整齐地打了个寒战。
这笑容……莫名的残忍……
“来吧,本承麓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李耳收起笑容,站起身,示意谯狄二人随他来。
千启和尚坐在地上思考片刻,也起身跟了上去。
●
与此同时,历章学宫的中心位置。
相较于从学宫外看到的巍峨,这里稍显古旧,木质榫卯结构撑起整片“回”字型建筑群,建筑饱经风雨,样式古朴,中堂正中挂一幅青山白鹿图,堂外木质匾额上述两个方正大字:庆神!
此处正是历章学宫五巨头之首儒家庆神。估计没来过此地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处占地仅仅十几顷,简朴得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堂竟走出过数以万计的风云人物。
而当视线穿过中堂,进入山长内室,就会发现有两人隔桌对坐,一人脸色略显阴沉,另一人则面带微笑,不时捧茗轻啜。
若谯元在此处,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两人都不是生人。左手边面色微沉者是函谷书院山长,李蘅李棹兰;而右手边捧茗轻啜之人却是不应在此处的王庚王子寿。
“棹兰兄。”王庚放下茶盏,无视李蘅锋利如刀的目光,自顾自地缓声道:“谯元,最多五年,还是当下七天后的血祀,你怎么看?”
“太初是我李蘅的学生,何时轮到你儒家指手画脚。王子寿,你这般作为其他四位你问过没有?就算你是庆神的山长,难不成胡、余、严、何四位就会默许你擅自越矩滥权?”
王庚闻言面色沉了沉,旋即笑容再次回到脸上。
他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次血祀相当的危险,我不插手,谯元也凶多吉少。”
“此话怎讲?”
王庚不语,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开“祝融”二字。
李蘅眉头一皱,抬头看着王庚:“哪一脉?”
王庚再写。
“曹……曹姓?”李蘅双眉越皱越深:“怎么,那群疯子不在九幽之地呆着,出世了?”
王庚颔首,吐出两个字:“火,虫。”
李蘅倒吸一口凉气。
“亲的?在哪里?”
“阴阳岑旃,余子重的地方。”
他似笑非笑地说:“棹兰兄,谯元的事你我都知道,要是他们也知道‘元’的背景,你猜会不会群起而攻之啊。他们可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
“只要没人告诉他们……”李蘅沉声说了一半,面上蓦然现出惊骇之色,音调也跟着拔高:“你告诉他们了?!王庚,你是找死吗?!”
“啊呀啊呀,这里是人界哦,水官大人,就连庄明蝶也不能对我随意出手哦。”
“混账!!”李蘅咬牙切齿,要不是知道这人不可能反叛天庭,他都要以为是哪个势力派来的奸细,“等那位归位,你就完了!”
“少在这里放狠话,李棹兰。”王庚笑了笑,“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当初那位选你当水官而不是天官,就是看到了你这个光说不做,又软弱的散漫性子。你看那庄明蝶,多杀伐果断。”
“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啊,血祀我不会出手,你放心好了。哦,对了,剩下的茶水帮忙叫仆役收拾了。”王庚从袖中掏出一枚乾坤玉箓,催动灵炁,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李蘅长出一口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李耳已经参与进去了……太初啊,自己小心哦……”
函谷书院,谯元打了个喷嚏。
“谁在惦记我呢……”他揉了揉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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