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然而我仿佛在衣物摩擦的莎莎声外觅得了菌落生长的声音。
空阔,然而两侧夹道的各类菌体给人以被包围的压迫的幻感。
沾滞,然而空气中的湿热黏稠不过是孢子假扮成的尘粒。
我小心地吸气,同时掐表以保证暴露时间没有超时——共生者被感染的概率虽是常人的0.2%,但我们也有着最大暴露时长,这跟辐射区的限制时长是一样的,尽量不要超过5h(高风险)、8h(中风险)、20h(低风险)。尽管有延抗药物,但短期生抗药性,对菌落生态指数和健康也有危害,该避免的,避免了最好。
方才我们已经转了向,沿坍塌成斜坡了的废墟下到了站台,从打碎的玻璃进入了隧道。
地铁的铁轨当然是找不到了的。一条碧蓝的潺溪取而伐之,流淌在柔软的菌毯上没有声音。大量的活性因子在其中溶解,在我看来简直和血液一样——各种促进菌落生长的物质,殖生在畅饮时向我表达了它的欢愉。
逐渐传来了某种动物的叫声。我看到前方它们排着队横过。
我们一行人压低重心,警惕地缓步靠近。
我看见银灰色的皮毛,间杂渐变色的菌衣;背上擎着菌盖,显得惊悚却又略带滑稽;它们目不斜视,眼珠在手电的光中泛起一层苍白;淌过那碧蓝的潺溪,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
我忽地意识到这居然是鼠、犬一般大小的鼠。被某种寄生菌控制着,它们已经成为了巢穴的一员。
我靠近,它们依然麻木着工作。左和右有菌膜留下的洞口,它们排着无休止的队伍,继续踩着碎步前行。
我俯身一捞,掐住后颈提起来一只。它死命挣扎,但伊染给它打了一针松弛剂。它背后的菌盖忽然脱落,在地上弹了一下,上百只蚂蚁从其中钻出,驮着它一溜烟儿没了影。
“2078傀儡师。”我摸了一下它的孢子,用殖生表面的抗原受体检测,判断道。
“而且是寄生加强型突变种,寄生不会低于S+。”伊染补充道,一针见血。
老赵则沉默地接过,用玻璃封死,当作标本收在了背包中。
小轻盈也接了一试管潺溪水,插在了我的背包里。
“这个巢穴的进化程度比我见过的都要高,简直是不可思议。”沈大小姐由衷地感叹说,同时下意识拉紧了背包的肩带。
“这是个六级巢穴,本来你是不在这个队伍里的;奈何李舜生一再坚持,说你有在低级巢穴的大量经验,他给你打保票,你需要见见世面云云,我才把你加进来的。”老赵认真地说。
沈大小姐冲我由哀地笑一笑。
“而且这个巢穴已经六十多年,接近于七级,单巡检也有七八百次了,一直控制得比较好,否则7的危险度,我们也不会带你来。”伊染又说。
“那,小轻盈呢?这么危险,我担心会……”沈大小姐担忧着,拍拍小轻盈的肩。
周围一下子静了。大家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开怀,只让沈依然独自陷入困惑之中。
“哈,沈姐姐,”赵轻盈第一个收了笑声,但仍微微地颤着,“我已经升到六级勘察员,任职十年了——小轻盈其实只比你小半个月呦。”
“啊,这……”沈大小姐吐出两个字节,更困惑、吃惊,脸还显一丝羞红,迷茫、不明所以,手足无措。
“轻盈她十二岁就感染了,所幸成为了共生者,我就让她跟我一起供职了,”老赵轻叹一口气,“可惜她母亲啊,就没这么大福分喽……”
沈依然更显局促不安。
老赵觉了这一点,所以强颜笑一笑,又说:“旧事而已。不提也罢。”
所以各位又沉默了一分钟。
“小轻盈的共生体是5019常青藤,会取食生长激素,所以十年来她没怎么长大。”我打破寂静说,小轻盈对我的措辞不满,同时给了我一拳,“但在其它方面,包括身体素质、智力等她都比常人高出一倍有余,特定情形下还会定向选择发生突变强化——简单来说,她的特质是长不大,技能是长大。”小轻盈又嗔怪着给我一脚,哼了一声。
沈大小姐点点头,勉强是从尴尬里解脱出来。“局里早早开始供职的小孩子不少,但大多一直在研究所里作助手、在培训层上课,毕竟共生者是稀缺人才。”老赵补充道。
“有偶然被感染产生的,也有一对共生者夫妻打破菌种隔离生育下的,前者占了三分之二,后者仅占三分之一。”伊染最后说。
“然而我们的小轻盈是最优秀的。”我用一个蹩脚的理由转换了话题,又摸了摸小轻盈的头。
“确实。”大家一起笑着说。
不顾小轻盈的那一点小脾气,我们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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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任务进行得过于顺利。然而是确实没有谬误。我们在七横三纵的地下轨道行进了半个小时,终于抵达了中心地带。
沿途我用殖生分泌抗体杀死了一片过度繁殖的3099“托法娜”剧毒种,伊染为6133“百毒”耐药菌编辑了特定毒蛋白,沈大小姐的饕餮吃光了拦路的0191“捷安特”巨草履虫(大小居然和蚂蚁一般),老赵又“硅封”了几朵看似无害的致幻、剧素、腐蚀性的蘑菇……
我们转过在地下如同迷宫一般的巢穴的最后一个拐角,前方是一辆失事的地铁。各种湿淋淋的或紫或褐的藻类出现在车厢上方,一串串垂下来,潺潺的碧溪正从它们下方流出。
地铁侧翻着,车上因挂满了藻类、长满了地衣和菌毯而幸免于铁细菌的侵蚀。它横贯了前方的路,地图上告诉我们不远处即是核心——目标就在眼前。
“直穿,在末数第二截车厢左侧密室。”沈依然看着电子地图上的批注,念道。
我和轻盈掀开了脆弱如纸的厢板,看着歪曲了的、颠倒了的车厢内部,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
当以往司空见贯的景象换了个角度、披上一件五彩斑斓的面纱与你擦肩而过,你能否在第一时间把它认出?你是否能认识到这世界正如马尔克斯所写,一次次于循环中来到同一地点,孤独的你没有丝毫的改变,眼前的一切反倒是天翻地覆了呢?抑或者,你更相信尼采的哲学,天地间一切亘古,所有外在的变化均是自我发生改变的假象?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眼前的所有实在是太过于怪异、太过于奇特——
车厢整体右翻,因而我的脚下是原本的右壁,此时覆盖在一层忽明忽暗、肆意生长的发光菌毯下,简直是一场霓虹秀;左手边,曾经的车厢底,皮革的座椅上是青绿的茸草,模仿得像是真正雨过天晴后的草地;右手侧;猴头菇一样的菌类自发攒动着,同时发出连绵的唧唧的叫声,就那样霸占了一墙;一块块黑漆的菌瘤倒吊在横过来的、大半断裂的扶杆上,这时像蝙蝠一样地落下,自体运用忽然增生的触须,一下子钻入了地面。
碧蓝的潺溪从车厢间袅袅地淌过。我为避开紫青的溪水,攀附向一侧,握住了看上去可堪一用的挂式把手,然后遭受了电击。
“2824电鳐····”我抽搐一下,一甩烫得焦黑的手指,倒吸一口凉气,道。
若不是赵轻盈眼疾手快撑住了我的腰,我一下子便会跌入血管之河中,所幸没有。
她用力一顶把我扶正,没好气地向我翻个白眼,然后便闪到后面去缠着伊染咯咯笑了。
“当心点儿。”沈大小姐认真地叮嘱道,然后把收集的一试管菌体插入了我背后的行军包。
我哂笑,接着向前走去。
考虑到这次任务也是在幽暗封闭的空间内进行,我特地将强光手电在支局换成了紫外光式。
前方被照射的菌体微微退让,紫青的潺溪上泛起一层浮沫。我从芜杂的车厢中穿过,感受着万千的生命气息,内心保持古井无波。
我拨开垂下的藻类形成的门帘,向下一节车厢迈入。
让我想想:这是几十年的变化?域外一天比一天日新月异,而我们人类几乎止步不前。几十年呵,科技几乎没有进步,思想甚至还要再落后一些。恐龙是怎么作了古?是天灾。那我们呢?无数的菌类,包括从南极冻土中溢出的那些远古种,在它们新获得的智慧下向我们发起了冲锋。这该是天灾还是人祸呢?那些新晋的地球之主是否会在将来对我们的遗骸举杯畅饮?怪不得有共生者提议加入将胜利的一方去,就像是那个“灵芝议会”……
我及时掐断了不应有的想法,关闭了芜杂的思路。对于加入生安局(国家生化战略安全总局),我不后悔,将来也是。
“李舜生!”身后的沈依然轻声呼唤道。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溯源而上,已经到了潺溪的尽头。源头在左侧不远处中,明确地知道那是核心。
车厢于左侧的部分被侵蚀殆尽,左手边是一个宽大的溶洞一样的菌室,我与它中间了无障碍,因此能一览无余
依旧是红紫的菌壁,但除了与之同色的菌毯之外,洞室内了无其他装饰。中心是一小片蓝绿的浅湖,五条潺溪,星状一样地发散,包括我身旁的这一条。先前我愿将那一条条潺溪比做血管里的血液,而现在我愿将这一洞穴比做巢穴的心脏,浸于其中的即为巢穴的大脑,核心。
一瞬间意识到现在一切都好似是反转的,巢穴好似巨人,而我们才是微小的细菌,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相似的巢穴,我没少去过;然而最近忽然变得感性了这么多,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么……
我的眼神飘向了沈依然,心中没有答案。算了,也不需要答案;她是我的同事,就这么保持下去吧。
我看着沈大小姐和小轻盈从背包中摸出专用的收容罐,小心翼翼地向湖心靠近,于是和老赵一起做好警戒。
腕式的扫描仪我没有戴,因为巢穴中的每一处污染度都不低于7,记录并没有意义。然而凭借散播在浅湖中的殖生的孢子,我可以知道湖水中的污染度居然接近于9——这意味着每毫升水样含菌1018个,几乎等同于每100g水样中菌占35g
我出声提醒,于是沈依然顿了一下停留在岸边,抗性最高的赵轻盈则毫不犹疑地继续向前。
我隐隐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也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巢穴中的一切在这一刻走向了绝对的、诡异的静谧,只留下泉水叮咚,血脉里仿佛在喷涌着什么。我在等待着,而它在沉思——既然有智慧,它必然了解了我们在做什么;它不可能束手就擒,正如我不可能虚坐以待。
然而没有。小轻盈把收容罐扣到核心上的那一瞬间,时间如若静滞,我的戒心同时刹那连攀数个梯段,霎时达到了顶峰。感官中一切微小的信息、思维下全部经验的逻辑、模拟中所有可调动的预案,在一个毫秒内通通活络起来。我紧绷着,殖生的孢子弥漫在湿热的空气中,为即将所到来的任何事做好了准备。
什么都没有发生。收容罐自动封底将核心摘离。我的戒心坚持了一秒,然后和我本人一起,一个呼吸松弛了下去。
我和老赵上前一步。小轻盈抱起罐体。沈大小姐还在岸边。伊染留在原地。
我和老赵再上前一步,走向正向我们招手的、笑嘻嘻的小轻盈。我抬起头,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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