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子受和妲己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肩并肩立于高耸的祭台中央,在高大威猛的子受面前,原本高挑的妲己也显得小鸟依人。
两人皆身着玄色衣裳,衣襟之上,以金色丝线勾勒出的龙与凤在金色阳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子受高耸的冠帽之上,插着数根五颜六色的羽毛,晨风吹拂,羽毛轻摇,似乎在召唤那曾经翱翔的躯体。
晨在心中虔诚地向鸟神祈祷,愿那些羽毛化作飞鸟,将子受的脑袋带走,让台下这千余人牲恢复自由。
她昂首挺胸地站在邑与旦的身后,以“肆无忌惮”地目光打量着子受和妲己,而她前面这两个人,脑袋垂得一个比一个低,腰杆一个比一个弯曲,“人”的气息消失殆尽,“狗”的模样占据上风。
方才走上祭台的时候,邑与旦沿着台子北侧,一前一后、垂手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子受和妲己。
晨不明白,这俩人为什么放着直道不走偏要绕圈圈,跟着跟着,就偏离了他们。
“贱民,滚一边去!你挡住了王的阳光!”
一个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把晨吓了一跳,她循声看去,这声音出自台子南侧那个身披猩红斗篷的瘦高个子,他那消瘦的脸庞被黑眼圈占据了大半,两道精光从深深的眼窝中直射出来,照得晨心神不宁。晨老远就看到了他,第一眼时,她还以为那是一团窜得老高的火焰,第二眼才看出那是个人。
一名身穿闪亮甲胄的士兵走过来,狠狠把晨扯到旦的身后,晨以凶巴巴的目光回敬他,那士兵避开晨的目光,木然退回他原本所在的方位。
晨知道,那瘦高个正是主持祭祀的巫师,自己如何死由他来决定。
在晨看来,尽管子受和妲己衣着华丽肃穆,且被奉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但是其气场比巫师弱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妲己的声音千娇百媚,却不含丝毫做作,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受用。
“晨!”
晨不想回答,却又不自觉地报上名字。
“好名字,长相也不差!”
妲己微微一笑,齿如瓠犀。
“听说,你能与鬼神沟通?”
自晨走上祭台以来,子受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犹如一头野兽,盯上了中意的猎物。
“不能!”
晨干干脆脆地回答。
邑和旦兄弟俩身躯一震,扭头瞧着晨,目光中有恐惧……还有恳求。
子受的目光转移到邑的身上,变得锐利,“邑,你胆敢欺骗本王?”
邑连忙躬身道:“这女娃召唤土神救其脱困,是邑亲眼所见!大王英明,邑怎敢欺骗?”
“胡说!土神既然能救她脱困,却又为何任由她来做人牲?”子受脸色阴沉,面露杀机。
邑正要再次辩解,瞥见巫师朝自己使眼色,便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邑所言非虚,我瞧这女娃禀赋非凡,颇具灵根,必然能与神通,她斗胆欺瞒大王,无非是怕大王拿她作祭。”说罢,他以寒气逼人的目光紧盯着晨,缓缓道:“能与鬼神沟通者,以整身献祭,死得痛快,灵魂飞升,遨游九天,与神同列,得见上帝;不能与鬼神沟通者,或鼎镬烹煮,或烈火焚烧,或刨腹剜心,唯有其惨,嚎叫声才能感动上帝,灵魂入土,深陷九泉。”
巫师的话晨虽然听不太懂,却也深深感受到了其中的恐惧,她毛骨悚然,脊背发凉,回头望了望祭台下黑压压的人牲。
人牲丛中,士兵们开始在一口口巨大的鼎镬之下生火,滚滚黑烟升腾而起,鼎镬中的清水倒映着靛青色的天空;参差耸立的木头架子之上,一条条绳索如黑蛇一般垂下;东一簇、西一簇的柴薪围绕着一根根木桩;数座大坑已经挖好,犹如隐藏在地底的巨兽张开了黑色大口,等待着吞噬一个鲜活的生命;身着盛装的士兵手中,各种各样的兵刃器具映着朝阳,隐隐散发出血红的光芒,似乎在抖擞精神,等待饮血……
所有这些景象与巫师的话相关联,催生出一个个血腥残酷的场面,这些场面在晨的脑海中纷至沓来,令这个原本坚强的小姑娘再也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疯狂呕吐起来。
方才来的时候,她看到鼎镬便想起了那些传说,但她内心里还是不愿相信,如今一切都坐实了,况且传说与现实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关于死亡,晨有意无意地幻想了很多次,更被噩梦惊醒了无数回,可就算穷极她想象力构建出来的情形,都远远不及眼前即将发生的恐怖残忍。
盩人依照康人的安排,已经两日没有为人牲提供饭食,据说这样可以使人牲洁净。
这两日以来,饭食没有,清水管够,因此,晨的腹中空空如也,再怎么吐,也只能吐出点水来。
有人在笑,笑声很豪迈。
恍惚中,晨抬头看去,瞅见了子受那酒糟鼻子下的两个大鼻孔和那上下晃动的下巴。
晨能够感觉得出,正是自己的恐惧,给子受带来了欢乐。
哼,笑得跟个傻子一样!你休想再从我身上获取半点快活!
晨站起身来,整理衣衫,努力使自己镇定。
“好吧,你们听好,我能与鬼神沟通!”晨郑重其事道。
“那就向我们展示一番!”
看样子,子受不相信。
“你当自己是谁?鬼神岂是你说沟通就能沟通的?”
晨心想,就算是你们的上帝,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区区一介康王?
子受勃然变色,“仓啷”拔出腰间佩剑,大踏步走到晨的面前,将剑尖抵住了晨的胸膛,划破了她身上那件崭新的丝绸衣衫。
眼瞅着寒光闪烁的青铜剑要穿心而过,晨反而有了解脱的感觉----这么死,总比被当作祭品强多了!她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如水,康王那狰狞的面容在她眼由清晰变得虚化。
就在子受拔剑之时,有两个人异口同声斥道:“大胆,竟敢如此对大王说话!”一个声音出自巫师,另一个出自邑,其中还夹杂着妲己娇媚的笑声。
晨是邑和旦带来特意献给康王的,她忤逆康王,多半会连累他们,故而晨和旦都很紧张。
周围的卫兵一动不动,目光在晨和康王之间游走。
晨不过是一只待宰羔羊,对康王构不成丝毫威胁。他们若贸然出手惩治晨,会让人觉得:“以康王英明神武竟然连一个女娃都奈何不了,还要侍卫出手帮忙!”从而触及康王颜面,惹怒康王。
须知,在祭祀场上惹恼康王的人,极有可能会沦为祭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祭台周围的人牲、大臣、士兵虽然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却也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好奇地仰望祭台,犹如一群等待喂食的小鸡。
“大王,杀她,不如拿她作祭。”巫师训斥完晨,又连忙躬身向康王说道。
康王注视着晨的眼睛,本想从她眼中寻找恐惧,以提升自己杀人的快感,没想到却迷失在了那两碧汪汪春水之中。
他缓缓收起剑,指着晨向巫师道:“这女娃,本王留下了!”
巫师看了妲己一眼,忙道:“大王,万万不可,这是昶之子特意献的人牲,倘若大王据为己有,必惹上帝不满,招来祸患!”
子受转身问邑:“这女娃不是作为美人进献给本王的么?”
这个问题,令邑十分作难。
在康人眼中,羌戎身份低下,女子无论多美,都只能充作人牲或奴隶,若当作美人进献,多半会被康王视为不敬,因此,闳夭搜罗的美人皆来自几乎与康族鼎立中土的有熊。
没想到子受竟然被晨的美色迷惑,头脑发昏,忘记了身份悬殊。
若承认晨是人牲,势必得罪康王;可若说她是美人,妲己必然不高兴。
这两个人,都掌握着昶的生死,皆不可冒犯。
邑的脑袋空转半晌,着实拿不定主意。
旦看兄长犹豫,急了一头汗,忍不住上前道:“禀大王,委实是当作人牲进献的。”
“康王受,唯妇言是用”,天下皆知,那就意味着,康王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听从妲己的建议,已经做出的决定,甚至会被妲己推翻。
旦决定赌一把,讨好妲己。
妲己原本阴沉的俏脸顿时笑成一朵花,“是啊,大王若让如此卑贱之人侍奉左右,行走王廷,岂不被天下人耻笑?”盩人和其他各族进献了那么多美人,妲己都不在乎,唯独这个晨,着实让她感觉到了威胁。
子受紧盯着晨,一脸惋惜与不舍,好像在眼睁睁瞅着上帝取走他最珍爱的宝贝。
巫师趁机走过来,牵起晨的手就要离开。
子受好似突然回过神来,问道:“弔,你要去做什么?”
巫师弔停下脚步,转身向子受道:“禀大王,吉时将至,我要先带她去静室,验验她是否是处子之身。”
子受略一沉吟道:“你退下,本王亲自去做!”
巫师弔连忙道:“大王,这不合规矩!将冒犯上帝!”
子受道:“本王亲自检验祭品,必能取悦上帝。”
“不妥,此女出身低贱,玷污大王躯体!”
“正因如此,才显出本王虔诚!”
看着两个男人如发情的畜生一般伸着脖子争论,晨和妲己都笑了起来,妲己的笑,开怀敞亮,犹如银铃作响,晨的笑,无奈愤懑,好似幽咽泉流,然而,两人的笑声中皆充满了轻蔑。
妲己突然收敛笑容道:“你们都别争了,这女娃是处子之身!”
子受道:“爱妃,你怎么知道?”
“我是女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既如此……不必再验。”子受尽量掩饰自己的惋惜和无奈。
巫师弔看看晨,又瞅瞅康王子受和妲己,迟疑片刻方道:“遵命!”
“大王,此女貌美,又能与鬼神沟通,必讨上帝欢心,加之大王英明神武,此次东征,定然一战成功,了却大王心思,立不世之伟业!”
妲己上前攀着子受臂膀,声音娇柔玩转,便是铁石听了,也照样化作绕指柔。
“爱妃所言甚是!”
子受轻抚着妲己的纤纤玉手,以满含笑意的温柔眼光看着她。
“此次献牲,昶之子功劳不小,足见忠心耿耿,大王何不乘此机会把昶放归,上帝看大王宽宏大量,亦必然欢喜,况且,兴兵东征之际,放昶镇守西方,可免大王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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