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

碧蓝的海水上,浮金跃动。

第三日傍晚,李莲花三个大的,去了船上的药庐。

老远,就闻得芜杂而浓郁的药味。

还有一大堆大夫,叽哩呱啦的讨论声。

他们叩开门,忐忑地期许着。

“诸位先生,可有解了?”李莲花揖礼,代表问。

众大夫半天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挪到营中医术最精湛的人身上。

那人顶着一头黑白参半的,来不及梳理的鸡窝发。

正开了丹炉,从炉内坩埚,取出些药粉来。

他放在鼻边一嗅,便心知肚明。

浑浊的眼睛抬起,穿过一众杏林,对上李莲花他们的视线。

“解药……”

他垂首无言,诶了一声。

李莲花他们,再明白没有了。

离开药炉,绕着外头的走廊,往李相夷他们躺着的房间,去的时候。

夕阳正往下沉去,一半浸入了海里。

灿烂的金色光线,飞速往西边收缩而去。

一下子,野港就变黯了。

海风刮在身上,发冷。

“你们决定好了?”方多病看旁边的两人。

李莲花眺望着,不可遏制沉落而去的太阳。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笛飞声也瞥了眼夕阳,不置一词地颔首。

第三日太阳下海之时,便是毒性最为汹涌之时。

若再无化毒之法,只能是大限耗尽了。

这天下,已无药可医。

唯有扬州慢和悲风白杨,是不二之选。

回到房间,三个小的正值毒发。

李相夷身上,开始凝雪了。

头发、眉毛和皮肤,皆是白花花的。

就仿佛,一个逼真的雪人。

寒气从他体内,一层层往外渗,盖在最上层的被子,都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

面对这样的冷,李相夷却不再发抖打颤。

也不蜷缩着,抱紧自己。

他很安静。

安静得如死人一样,躺在冰棺里。

“李相夷。”

李莲花坐在满床的寒气里,伸手抹了把他脸上的雪。

雪下的皮肤,发红发紫。

李相夷没有回应。

先前那会,他还会无意识地,向着李莲花带有温度的手靠近,现在是纹丝不动了。

李莲花探进梆硬的被子里,抓过人冰棍子样的手。

搓掉外层的冰雪,又摸了好一会,才摸到脉。

三经五内皆因冰冻而损,已是濒死之相。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的脉,亦是将死之貌。

他们俩,同样安安详详地躺着。

一个遍体鳞伤,筋脉寸断。

一个冰火两重,反反复复。

“李莲花。”

笛飞声坐在血泊般的床边,手掌一撑,小笛飞声就被撑坐起来。

他看着软若无骨的人,皱着眉,话对李莲花。

“若事后被问起,你且一并说了。”

李莲花从李相夷脉上收回手,苦笑道。

“你的麻烦,我可不想招。”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体内,已有扬州慢和悲风白杨的雏形。

他们的内力一旦渡过去,身份之事,自然是无处遁形。

俩小的,必有满肚子疑问。

笛飞声是个怕麻烦的,欲把解释之事,全撂给李莲花。

李莲花何尝,不是个怕麻烦的。

一个李相夷,他都想不好要如何道来。

老笛居然还想塞他一个,自己躲清闲。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方多病。”被拒绝的笛飞声,盘坐到垂头耷脑的小笛飞声身后。

换了个对象,不容反对地恳求。

“你来说。”

“这主意不错。”李莲花把李相夷扶起来,也挪他后背坐着。

把南宫弦月摆坐好的方多病,“不是……”

他和这里躺着的任何一个人,有什么自己跟自己的直接关系吗?

这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身上吧。

但那俩人,根本不顾他的意见。

“就这么决定了。”李莲花说。

笛飞声也道,“交给你了。”

方多病扁了下嘴。

转念一想,总归是这俩人一厢情愿。

李相夷和小自大狂,是决计不可能放过他们,而找上自己的。

其实,在李莲花和笛飞声心里,很明白这点。

口头上的话,不过是一清二楚的自欺欺人罢了。

命中注定的面对,逃也逃不开。

迟早的事罢了。

李莲花轻轻摇头,一缕惆怅呼之于口。

他抬掌聚气,放在李相夷的后背上。

中正绵长的内息,缘着内腑往上,途经双臂,向掌心流去。

“天意如此……”

李莲花缓缓地想。

可是,他好像把天意会早了。

就在扬州慢触到李相夷皮肤,要沁入他身体的时候。

他感受到一股气息,往外冲了一下。

那气息有点熟,又有点生。

恍若一只刚换过牙的小老虎,稚嫩却气势汹汹地,朝着危险的世界,龇出它崭新的犬牙。

他心下一惊,顿住了自己的内力。

扬州慢,扬州慢……

是扬州慢。

在同李相夷体内,恶魔般张牙舞爪的毒药作斗争。

左边床上,笛飞声也停息了内力。

他刚也感受到了,有一股比平时强劲蛮横的内力,在小笛飞声体内搅动。

右边床上,刚要渡扬州慢的方多病,亦有同感。

南宫弦月体内,同样有股更为劲韧的内息。

“我们,”方多病掌上的扬州慢踌躇不前,“还帮不帮他们解毒?”

李莲花思索片刻,“武之道,修也,劫也。”

“此番之毒,乃内功之劫。”

“克之则生,则发,则蔚为大观矣。”

“生而为芽,发而为形,大观如入天人之境。”

“他们体内的新内力,去岁夏末秋初,便已生了啊。”

“也就是说。”方多病接过他话。

“只要克下这毒,他们体内的内力,就能成形了。”

“因祸得福。”笛飞声撂了掌。

“便宜这几个小子了。”

他的悲风白杨,是二十岁时成形。

李莲花的扬州慢,是十八岁。

如今小笛飞声也就十八,而李相夷也就十六。

至于南宫弦月,没办法作比较。

他在他们那个时空,于六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总归,是好事一桩。

李莲花和方多病,也放下了手。

三人打算,把他们身上的雪啊伤啊血啊,处理一番后,将人塞回被子里。

思及此,李莲花盘着的腿,垂下床去。

还没穿进鞋筒里,李相夷身形突然一萎。

吐出一口含着冰渣的黑血来,血落在坚硬的床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李莲花稍展的眉头,又恢复了原有的褶皱。

“难不成,还是不足……”

若内息仍是不足之象,别说成形了,连毒都克制不了。

还是得死。

李莲花薅过李相夷手,又诊了诊。

毒药暴虐一卷,将内息压了下去,久久不得翻身。

他当即抬手,欲再渡内力。

等贴上李相夷后背时,那内息又顽强地破土而出。

跟幼虎冲敌人嗷了一声,敌人面目扭曲地,把它摁回去。

它又支愣着四肢爬起来,冲敌人又嗷一声,比上回还凶似的。

李莲花紧绷的弦,松下去半分。

方多病和笛飞声也是,被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的内息,弄得一起一伏。

饶是三个小的的内力,起起落落无数次,逗他们玩一般。

他们却不敢懈怠。

谁也不知道,下次斗争中,是谁胜又是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弥漫了整片东海。

唯有李莲花他们所在的屋子,灯火彻夜长明。

破晓之时,灯花堆积成了倒悬的宝塔。

温暖的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

李莲花从晨光里站起来,扫眼安躺着的,三个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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