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原来不信,便着人查探一番,果真见了端倪,萧堂氏幼子出生便抱去观里教养,直到那萧堂氏灭族江清真人才将人从观里放出,只道是一场灾劫,天命所定。

此子心里不快,斥责了江清真人,化作一团云雾不见。”

那章帝听见云雾之类云云,心里有了计较,忙下榻来,鞋也不顾及去穿,只抓了右相臂膀。

含了一抹得了好处的笑问,“那右相爱卿认为朕该与他甚么职位?”

右相知道章帝痴迷于修仙长生之道,却不想章帝反应如此剧烈,心里更不快意了,却也不好显露在面上,便装作思索的样子,将笏板揣回抽里。

作了一番斟酌,才道:“那小子虽有身世做佐,也不好全信,若是与他做个权臣,更不好掌控。

便与他一个翰林院正之职,只叫他挂个名权且察看他一番,陛下觉着如何?”

“都好,都好!爱卿主意多,就爱卿主事,另外同陈左相也透个气,你二人都是朕的左膀右臂。”

章帝默一会,又回到榻里坐了,手里捻了御用宣纸,在上写了“悟”字,垫在玉枕下。

龙头一转,又道:“那赵尚书的儿子是个好苗子,但两个赵氏在朝中始终不是件休成(好事),爱卿找个由头在汤里搅上一搅,将他的取份降一降罢。”

“是。”

右相揖了礼,带着笏板徐徐出去。

只在那殿门外与赵劭卿(专职接管六部合掺事件,掌大部参事印鉴。)碰了面,司徒右相眼里印着少卿俯身与他行礼的模样,右相知晓,这便是赵尚书家的独苗赵社,赵小公子。

右相颔首示意他起来,赵社却扶住他,低声道了句“谢司徒世伯助我父亲。”

便放开他喊了句“小心”便拎了瓶子进殿门。

殿里的赵社扭了头在外看,两脚在里走,小心扶了木柱才回头对章帝行礼作揖。

章帝见是赵社,便唤人服衣,下人福身进来,一个殿门里赵社竟没地落脚。

正要躲在一边偷个闲放放怨气,却见章帝招手要他过去,赵社吓了自己一吓,拾了张笑脸上前。

章帝在他肩上拍满两拍,端着一张慈爱的脸。

看赵社将草绳向上提在他眼前,便乐得用双手将捧在手里,赵社笑僵着脸,又在章帝面前唱起赞辞云云,章帝听得舒心,赐了赵社一条足金的金蚺纹绶带。

率州郡府于夜里闪出几许光亮,兰湘竹默两人守着书房的门,挨着说话。

打更的王常任又来府前转了一转,又来催更了。

“这是几回?”

兰湘往门里看看,见灯都还亮堂,转了头便问竹默。

“第四回。”

竹默在左,兰湘在右,两人隔着石磴话,兰湘说,竹默答,一时间,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透底。

书房里都听得见兰湘的声音,浮笙蹙着蛾眉,挥了衣袖将房里的灯都熄了个干净。

兰湘自知又关不住嘴了,便拉着竹默匆匆行了礼,飞着步子出门去。

竹默不满,欲与兰湘讲个礼规,却让兰湘用手里的花糕满了嘴,说不出话来,只睁着大眼任兰湘拉着。

两人一走,房里便滴水可闻,浮笙在榻里看散在帘上的清白颜色,便忆起那诏狱里那四寸的小窗里皎洁的月钻进狱里,印在子惕那破烂的炕上。

浮笙怔怔看了许久,渐渐将眼阖了。

月在她皙白的脸上卧着,清冷杂着哀伤。

好似声声古钟靡音,在婳笄耳里响了三声,婳笄轻翕动羽睫,竟见自己在一方平如砥的青石上卧着。

四里皆是凤凰花瓣,就是身上也铺满凤凰花,花如啼血一般,满目血红。

婳笄用手撑在石上起来,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月纱(如月光颜色的仙间昂贵的纱料为缬蚕所吐成织就)长服,洁无纤尘,在满山血红里尤外明亮。

婳笄自顾打量,长服在身,白发如瀑,风眸勾勒清泠绝艳,烨然一个降落凡尘的天人。

婳笄自觉嘲讽,甚么皎洁?

不过是衣服掩住的黑暗而已,怎能兀自做清白人?

便下了青石,赤足在凤凰花上踩着,丝丝冰凉沁入脚心。

好似涟波微动,婳笄于林里无目地的走,这是个仙境地界,却除满目的凤凰花、凤凰林,竟一个生物也无,静的死沉。

婳笄直走,凤眼里清明如镜,果真碰到一方结界,婳笄木着脸,将手在透明的障子上放了。

‘子惕,我一生不敢安于宁静如死水的地方,心里惧怕的很。

这里让我安乐平静,能使我暂时忘却你,忘却疼痛,忘却那藏在骨里的脏秽,可是子惕,我在那冷冰冰的人间看到了你,看到了与夫子那般识想的凡人。

他们小如尘埃,却不甘苦痛荒灾,敢与天神作争。

他们小如沧海中一粒米栗,在海中翻腾飘荡,处处受限,任海运袭卷而无力抗驳。

子惕,你也是那粒粟,可你敢!’

婳笄扬起满林凤凰花瓣,集着往一处攻击,面上尽是晶莹泪水。

她不甚理管,淡然望见那屏障寸寸开裂,终于尽数化成云烟散去。

掌心里的凤凰花瓣,散着馨香,却渐渐在手里匿了踪迹。

只待抬头,四里皆是乌沉的土壁。

只一窗四寸大小,在壁里高高嵌着,窗外是月光,透进窗里,映在炕上。

“子惕!”

婳笄见到子惕在炕上躺着,面目苍白,唇口泛紫,她失了声,再也喊不出子惕的名字,也无法动弹。

只泛着珠泪,心中一声声哀戚悲凄的喊。

子惕蓦然从梦里惊醒,垂眼便是青白的指骨,蜷了蜷,还有些气力,子惕正了眼,见身上照着清冷的光,循迹而看,是那四寸大小的窗格射下来剑刃般的月光。

子惕怔着眼,便迎着剑刃一般的光,看了许久。

这般的子惕,冷静、绝望、沉寂,可又是解脱,最后,悉数比成不舍。

定了定神,偏头便见桌旁远远的一盆炭,就里比外头冷,故而烧着炭火,子惕看那熄了火的炭,心里做了计较。

撑着身挣坐起来,炕没有榻高,子惕翻身便摔在地,地上皆枯草聚在一堆,伴夹着烟灰。

子惕身有洁癖,平日里一件衣裳须洗了又洗,才肯穿在身上。

这一摔,却是钻心的痛,原来就让药物摧得肚烂肠穿一般,如今这痛,添与不添好像也无甚区别。

好不容易挨到火盆旁,子惕无声笑了笑,桀骜如他,竟有朝一日,落得一个以炭作笔,以墙作纸的窘困境地。

定是狼狈的狠了。

子惕的发束都乱了,发丝散在脸上,唯一还有生气的猩红的眼,倔强又欣悦,悲凉又不舍地看那射下来剑刃般月光的四寸小窗。

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子惕识海里都是平日里所见所得所背,子惕气力不支他所向,只能拖着炭盆,匍匐摸索着向前挪动。

身上衣着仍是先前的青色儒袍,只是脏乱了。

长袖做的宽,如今却似破烂的麻布,只在身下拂扫着尘埃,有意无意间,阻着子惕。

子惕贴在墙上,徐徐起来。

右手握了漆黑的炭块,额抵在墙面扶累稍歇。

子惕已觉身无气力可用,可识海一片清明,净是他所望愿。

便执了炭,与褐黑的墙上留了字迹,是绵软弯曲的小篆体,好似小儿随意深鸦的东西。

一写,便是三日三夜。

子惕用尽盆中炭,咳尽心中血,举步如似千斤,腹里万箭穿肠,抽皮刮骨般苦痛。

发里尽是冷汗,都湿了衣襟。

一张脸由惨白转成青黑颜色,唇口青黑更甚,指骨惨白如铅华粉末。

除执炭的几根指骨,当真透明如无。

自子惕在炕上摔下,婳笄便使力挣脱束缚,但却如千均重压在顶。

泪不能意婳笄之痛,遂做了玉简,子惕写一字,婳笄便使灵力刻一字。

三个日夜流转,如梦似幻,焦灼无力,都付与在这玉简上。

第四日的漏声将近时,子惕早失了力,瘫着身子在墙角,手里还握着指盖大小的炭块,无意识的写。

婳笄目里空无一物的死寂,三个日夜,将她磨的冷漠了。

子惕的家国大义,利弊权谋,生死存亡皆,是与自己无关的。

婳笄心中愤然,他置自己于何地?

是否,也未曾想过她。

故而不曾留下一封书信与她?

可她又得觉合理至极,甚于子惕的矛盾。

“子惕……”

婳笄蓦然明白,她与子惕,是一样的。

注定成不了那依偎的雎鸠鸟,也成不了生世双花。

婳笄望那乌沉的墙角下子惕瘫在其间,像是围住了他的命。

泪意不自制住,“对不起……”,便幻出冰冽的箭运着灵气穿透心脉。

婳笄蓦地一震,冰冽箭果真是天地间至寒之物,竟将痛一并消去。

婳笄口中溢出鲜血,眼里模糊地见子惕消散在牢里,墙角歪歪斜斜两个字“婳笄”在婳笄眼里作了两个黑色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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