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撕开一条风干的海鱼,将雪白的鱼肉和青黑的鱼皮一同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囫囵地完成了吞咽的动作。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山川和林野中度过,比起这腥咸的玩意,架在火堆上翻烤的兽肉要更合他的胃口。所以对于风靡王都多时的海味,男人向来嗤之以鼻。

这里是位于王国最西侧的弗尔兹港。战争开始前,王都里的达官显贵们消费的海产品几乎全都由此地供给。每个清晨,气势恢宏的喧嚣声都会在特意修整过的宽阔官道上响起,雄壮的马匹牵引着不惜使用大量魔晶进行保鲜的最新式货车,在奔踏中直奔王国的中心。

战争发生后,弗尔兹港不再回荡着以海货为主题的嘈杂。士兵们驻扎于此,将美丽的海港城镇改造成一座森严的堡垒,同时警戒着来自海洋和陆地的威胁。

男人嗦干净手中的鱼骨,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他想起刚来弗尔兹港时与脚步声的主人的一番交谈。当时他说,他不在乎王都的老爷们有没有鱼吃,但他在乎这个国家唯一的出海口,在乎这样一个广阔富饶的港口已然和将要为王国带来的发展,所以他愿意拼死守护这里。

一名温文尔雅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口。哪怕年龄更长,哪怕在硝烟中一路摸爬滚打,这支军队的医师长依然内蕴着一股温良的、热忱的、让人信赖的气质。偶尔的恍惚里,男人甚至会疑惑医师长究竟是不是那个曾和他一起在孤儿院里玩泥巴的乞丐似的男孩。

“军队动起来了。你真要离开这里?”医师长站在门口,直视着盘坐在地的男人的眼睛。

“蒙亚尼需要援助。”

“这是加斯人的阴谋,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攻不下有你驻扎的弗尔兹港,便想要用蒙亚尼将你支走。”

“所以我只带走跟我一起来的那些士兵。弗尔兹港依旧会有军队驻守。等我击退包围蒙亚尼的敌军,自会赶回这里,与他们再次并肩作战。”

医师长苦笑着摇头:“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弗尔兹港在你离开后必然失守。所有人都清楚加斯人有多么垂涎这片宝地,占领此地甚至可能是他们挑起这场战争的首要目的。王国也不会接受弗尔兹港的失守,我不想再提醒你一次可能承担的后果!”

“弗尔兹港里全是士兵,蒙尼亚城里的却是几万手无寸铁的山民。”

“是他们违反了战时法令,擅自前往蒙尼亚朝圣!”医师长几乎要怒吼。

男人看着这位幼时相识在成年后罕有的失态,愣了一瞬,而后露出了坚定的微笑:“即便如此,我也要去救他们。”

“纳撒尼尔……”

名为纳撒尼尔的男子起身,伸手搭住医师长的双肩。他的黑色双瞳看起来就像是冷凝而成的黑曜石,内敛的光泽下却还翻涌着未曾熄灭的熔岩:“我始终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一伙加斯人流窜进城镇,将我们生活的孤儿院付之一炬。院长被他们杀死,厨房老头也没能幸免。蓝色眼睛的伯吉和金色长发的德洛丽丝被加斯人砍下头颅,穿在长矛上取乐……是你拉着我逃跑,设计戏弄拿刀的追兵,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你自述是因为我年纪更小,你把我当朋友,更把我当弟弟。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至死难忘。”

纳撒尼尔的讲述唤起了医师长的回忆,这回忆太过鲜明,以至于一经唤回便驱散了他当前的怒意。医师长摇头道:“我们能活下来靠的可不是我。最终救了我们的,是一名王国士兵。为了让我们逃生,他杀死了追逐我们的加斯人,又被更多的加斯人杀死。”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样地让我铭记一生。多年之后,我们辗转各地,你成为了一名技艺精湛有口皆碑的医师,我选择成为一名王国士兵。成为士兵后,我发现不是所有的同僚都如那天献出生命的士兵一般可敬可爱,达官贵人们口中的使命和荣誉也大都是谎言。我庆幸先和你们相遇,那一天被你们守护的记忆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心愿拿起刀剑去守护他人。我亦庆幸,多年征战,我的心意从未变移,我的剑仍然只为保护民众而挥动!”纳撒尼尔吐字铿锵,悬挂在他腰间的苍鹰之剑为之摇撼,似欲翩飞。

忽而风起,远山上松涛阵阵,那寥廓悠远的声音传入弗尔兹港的楼宇之间,依旧回荡不休。

医师长不再言语,他沉默地拥抱眼前这个被雷亚王国的民众以“松籁”之名称颂的儿时玩伴,随即转身走入随军医师的队伍。

此役,蒙尼亚城得以解围,弗尔兹港失守。

松籁之纳撒尼尔的威名渐渐在时间与风中褪去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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