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单先生带着张超走访了河南尹、洛阳城一些高贤大隐、硕儒名医,着实让张超长了不少见识,也使“小先生”的名气在京都响了起来,人们常把他与“小夫子”并论。单先生虽然人在外面,心中却一直记挂着那场立约打赌的事,张超更是隔三岔五念叨起。这天,拜访完陆浑山中的大隐士胡昭后,张超又提起马钧打赌之事,说明天就到限期,也不知马阿哥的织机改没改成功?单先生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张超直接返回河南县城了。
这一说已是秋末冬初了,天气骤然冷了起来。他们回到河南家中时,天已经晚了。张超本想直接去竹木场找马钧的,但看天已经黑了,又不好让单先生独自回去,只好耐住性子,等到明天。偏巧走到半路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巷口闪过,脱口叫道:“戴凌--”
戴凌刚刚见过王巧,正想着夜里如何行动,陆然听人一叫,以为被人窥破心事,吓了一跳。急转身,摆开副格斗的架势。
张超道:“戴凌,你怎么吓成这样?”
戴凌见是张超,长吁一口气:“表少爷,是你?吓我一跳!”赶紧向单先生问好。
张超问:“你急慌慌地干什么去?马阿哥呢?”
戴凌有些支吾:“没干什么去。就是,就是小夫子问织机的事。”他去找王巧暗递消息时,半路上遇到小夫子,被小夫子拦住问了一番情况,现在正好拿小夫子做借口,却心中有鬼,不敢提到王巧。
提到织机,张超急问:“怎么样?改成了没有?”戴凌有些心虚,道:“改,改成了,改得非常好。“张超喜道:“改成了?改成了好,快说说,好玩不好玩?“单先生也放下一颗心,笑问:“不是好玩不好玩,是效果怎么样?”
戴凌已经定下心来,把织机的效用详细说了一通。张超啧啧赞叹,真恨不得马上就去看看。单先生听说一个人可以顶得上三个人,也是啧啧称奇,觉得这个马钧也真是个奇才、异才。说了半天,天已经黑了,张超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单先生回家了。戴凌也忐忑不安地回竹木场去,一路上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毁掉织机,又觉得对不起马钧。但想到王巧所言,事情过后再救出马钧,又自我安慰了一番。
这一晚,戴凌很难熬。这几天,马钧一直处于亢奋中,每天都把织机的细节部分再进一步完善起来,晚上睡不着,常常起来,点上蜡,又到那间放织机的工棚里转悠,这里摸摸,那里弄弄,一捣鼓就是半天。戴凌一直关注着马钧的一举一动,见马钧没日没夜围着织机转,心里担心限期前最后那一晚,找不到机会下手,那样怎么给王巧交代?
入夜了,宵禁已经开始,除了巡逻的军士,偶尔有郎中、抓药人、官差等路过,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打更的声音在小巷深处不时的响起:“梆梆梆--三更啦,天气干燥,火烛小心啦--”
这个时候的马钧仍然在工棚里转悠。明天就是见证立约的日子,他的心情既激动又紧张。这次立约打赌,非他所愿,却无法拒绝,无论输赢,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输了,全家沦为贱民,这当然万万不能。赢了,要娶那个刁蛮任性、专门捉弄他的小姐,却也是他一千个不乐意的。他为织机改进成功而激动,也为所娶非所愿而紧张、苦恼。他回到自己的工棚里,父亲已经睡了,他患得患失地躺到草铺上,合上眼晴,想着心事。
四更时分,两个黑影顺着墙根悄悄地接近竹木场。工曹早已在一处围墙边上堆放了些木料,让这两个黑影很顺利地翻了进来。他们蹑手蹑脚地从这个墙根,溜到那个墙根,悄悄摸到存放新织机的那个工棚。透过工棚的木板缝往里看去,只见戴凌正在织机前忙活,不知他在于什么。两个黑影嘀咕道:“哥,戴凌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还不睡,这不坏我们的事嘛?”
另一个黑影道:“先看看,等他走了再烧。”说罢,将身子隐蔽到月影里,贴着木板缝监视着戴凌的一举一动。
只见戴凌轻巧把织机的曲轴用手弓子轻轻锯了大,又把束综等改动过的关键部件做了手脚,这样一来,明天只要上机一试,曲轴就会断,束综就会散,一些小部件就会不听使唤,到时不要说提高功效,根本就无法使用了。但这一切,躲在外面的荀安、荀定不知道,只道戴凌在帮马钧做最后修理呢,恨得牙痒。好不容易等戴凌忙定离去了,又等了好久,估计戴凌睡着了,才开始动手将硫磺、硝石洒到工棚上,然后又轻手轻脚地爬上围墙,点燃几支火把,扔向工棚,不待旁人发觉,他们就跳到围墙外,猫下身子,乘着夜色遁去。
马钧正躺在草铺上想心事,也不知到什么时候,王巧推开房门,满脸怒气地走到马钧的草铺前,用力踢了他一脚,叱道:“小结巴,谁让你把织机真的改成功了?你是诚心要坑我是不?”
马钧腾地跳起来,盯着她道:“我怎么坑你了?难道你非要让我沦为工户你才甘心吗?”
王巧怒道:“谁让你那么逞能,打什么赌,下什么注,难道你非要让我嫁给你这个小结巴吗?”
“你...你又骂我小.....小结巴.....马钧一气,又结巴起来,“又......又不是我要赌的,是.....是你父亲要赌的,我......我才不愿娶你这刁蛮丫头呢。”
王巧一听,更是怒不可遏,顺手从墙上拽下油灯,向他砸来:“小结巴,姑奶奶还没看上你呢,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马钧下意识地一让,却觉得两腿如灌满泥浆一般,挪不动步。那油灯砸在身上,掉在草铺上,立时着起火来。草铺干燥,见火就着,再加夜风从门外吹入,火借风势,越烧越大。马钧顾不得与王巧争执,急忙上前扑火,却跌倒在地,站不起身。王巧看着他,竟得意地笑起来。马钧想喊,却张不开口,似乎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就听有人在工棚外呼叫:“失火啦,救火啊---失火啦,救火啊--”火烧到跟前,泼洒上油污的衣服也跟着烧了起来。马钧大急,用力一挣,猛地坐了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吓出一身冷汗。
却听窗外果然传来阵阵喊声:“失火啦,救火啊-税-失火啦,救火啊--”急忙站起身,见父亲也醒了,正在手忙脚乱找水桶,-一时又找不见,父子二人便赤着脚奔出门外。起先不知什么地方着火,再顺着火光看去,顿时心中一沉:天啊,是放新织机的工棚!
只见那工棚火势冲天,作场里的人拿着扫把、木棒、水桶七手八脚地在扑火,马钧、马文奔过去时,人已经无法靠近了,戴凌拿着一个扫把,惊恐地站在工棚外,带着哭腔对马钧道:“马兄......织机....完了......”
马钧大叫一声:“我的织机......”就往火海里冲去,被戴凌死死地抱住,马钧哭喊,“织机,我的织机啊...
马文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这把火持续的时间很短,因为这间工棚相对独立,所以没有殃及其余,现场工匠都觉得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工曹的刻意安排。
马文、马钧呆呆地坐在满是烟灰的废墟边上,不知道今天的践约见证这一关怎么过。
最先来到现场的是王策。工曹按照程序,第一时间报告给正在睡梦中的王策。王策听说作场失火,急急忙忙爬起来,胡乱地套上衣裳,一边系带,一边往外走,一边询问事情经过。听说只烧掉一间工棚,略感心定。工曹再报告说,是存放新织机的那一间烧了,急忙问:“织机烧了没有?”他已经听说了新织机的情况,正喜忧参半,就等着明天揭晓了,谁知道竞然出现了这样的岔子。
站在充满焦味的废墟边,王策一时脑袋有些发懵。他无心查问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担心天亮以后,南宫县令、单先生、小夫子、小先生他们来了之后,这出戏如何收场?他必须思谋一个对策出来,就把现场交给了工曹,自己回家冷静筹划去了。
工曹见王策没有追究失火原因,微微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只要王策没有看出破绽,县衙那里自然不用担心的。
王巧一夜没睡,五更天时听到作场方向隐隐传来嘈杂声,估计是戴凌得手了,但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后来听到有人匆匆来把父亲叫走,知道一定是此事,又高兴又害怕,暗暗为戴凌担心起来。
因为只烧了一间工棚,影响并不大。单先生、小先生、小夫子都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一早就积极准备着去县衙见证赌约揭晓。辰时刚到,他们就一起步行来到了县衙,衙役通报过后,将他们引入大堂。小先生张超人未进门,就兴冲冲地叫道:“马阿哥,马阿哥来了吗?咦--”里面悄无声息。他们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入得大堂,却见南宫嗣端坐案前,卫笠、王策、丁九、郑七等一干人都在两边站着,人人面色凝重。马文苦着脸蹲坐在角落里,马钧木然地站在一旁,戴凌神情不安地睃来睃去。王巧、王舒、荀安、荀定站在王策的后面,也是满脸痛惜不安。工曹也在,一脸失职愧疚的样子。
单先生、小先生、小夫子不觉心猛地沉。正欲见礼,南宫嗣已经直起身,拱手道:“单先生、小先生、小夫子,你们来了!来人,加座!”特地给他们在左右上首加了座。
三人回礼谢过,落了座,单先生诧异地问:“大人,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南宫嗣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言语。卫笠道:“单先生还没听说?昨夜作场莫名其妙地失了一场大火,独独把存放新织机的工棚烧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啊?”张超惊叫起来,“烧了?你是说马阿哥的织机被烧了?”
卫笠道:“是啊,烧得一干二净。”
傅玄也惊讶地叫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其他都没烧,单单就把新织机烧了?“
卫笠把傅玄话里的潜台词直接挑明了:“是啊,这事好生奇怪。要说天干气躁,失把火不稀奇,稀奇的是什么都没烧,单单把织机烧了。而且是在赌约揭晓的前一夜烧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单先生捋着胡须思索着,没有说话。
“这么说,这把火很会挑日子啊!”傅玄顺着卫笠的思路走下去,“也就是说,这把火不是天火,是人火,对吗?”
卫笠继续引导道:“小夫子心思缜密,帮我们分析分析。如果真是人火,放这把火的目的是什么?什么人才需要放这把火?”
傅玄在堂内踱起了步子,略-一沉吟,便理出了头绪:“假如--我说是假如啊。假如有人需要这把火达到某种目的,我认为无外乎三种可能:一是王县丞不愿输了赌约,把女儿嫁给马家,见马钧真的改成了新织机,就把它毁了。”
王策大怒:“你胡说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
“王县丞别急,我只是假设几种情况。”傅玄摆摆小手,又道,“或许不是你,是你女儿不愿下嫁马钧,叫人烧了它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巧心中一悸,没想到这小夫子真的眼毒,一句话就点中要害。压住怦怦乱跳的心,笑道:“是啊,这个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不想嫁给一个小结巴,所以昨夜本小姐翻墙进去,一把火烧了它。”
王策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荀安、荀定正欲护上去,见王策神情,只好闭了嘴,也乐得小夫子把水搅浑。
傅玄淡淡一笑,不理王巧,走到马家父子跟前,细细打量了一下,道:“第二种可能是,马钧的改进没有成功,自觉今天无法交差。赢不了赌约娶不了王家小姐事小,没人工户永为贱民事大,所以无奈之下,自己一把火烧了,没了对证,想让这赌约不了了之。”
王策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心中已经觉得很有可能,别的没有解释。
马文急忙站起来,道:“不不不,这怎么可能,犬子的确已经把织机改进成功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工曹大人、问问二小姐。”
工曹没吭声,不知道怎么证明是好。王舒急忙站出来道:“是的,我证明,马阿哥的确把织机改进成功了,是我和他一起上机实验的,你们说对不对?”她急向荀安、荀定、戴凌、工曹一干当天在场的人求援。
卫笠道:“听说倒也听说了。但耳闻是虚,眼见为实。按照赌约,今天只以实物为凭,不以证言为据。”
张超一旁叫道:“等等,小夫子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呢。”
傅玄道:“第一、第二种可能是赌约双方出于有利于自己的考虑,把织机烧了。第三种可能是第三方,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目的,烧了织机,使双方都受损害......”
卫笠急忙打断傅玄的话:“我认为小夫子所言第三种可能根本不存在。赌约双方为了赢,使出手段倒是可能的。”怕王策循着小夫子的思路想下去,赶紧把线索指向马钧,“王县丞一心想获得新织机,完成朝廷任务,不可能一把火烧了它。要不,他当初就不会主动提出赌约了。”
王策感激地看了卫笠一眼,现在他最怕纵火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那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但县丞职位不保,大约牢狱之灾也难免。
张超叫了起来:“小夫子,你什么意思?你这一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马阿哥自己烧了?这怎么可能?马阿哥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坚信以他的机巧,织机肯定是改造成功了。”
“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并没有肯定是马钧所为啊。”傅玄微微一笑,“小先生,你别急啊!”
戴凌见事情弄成这样,不仅马钧会输掉赌约,沦为工户,而且可能会惹上牢狱之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看向王巧。王巧也有些急了,她是知道内情的,如果马钧因此背上纵火的罪名,她会良心不安的,便急忙从父亲背后站出来,道:“我虽然不愿输了赌约嫁给小结巴,但我也不相信小结巴会干这样的事。其实他有没有改进出来,很简单,给他几天时间,再做一个出来不就可以验证了吗?那个什么荒唐赌约就不要再提了嘛。”
“好好好,大小姐好见识。”傅玄拍手笑道,“这正是我下面想说的话。”卫笠一看,这不对,得套住他们。道:“王大人是县丞,自然是知道大魏律条的。任何立约一旦认可,就必须严格执行。究竟是何人放火,姑且不谈,单是这赌约,就必须以今日为限。马钧今日拿不出新织机,他就必须罚入工户,以明律条。”
王策心念电转,这样一来,虽然自己不担纵火的罪名,也不用践约嫁女,但是女儿却又难以逃脱被选人宫的命运。两害相权取其轻。急道:“南宫大人,我相信马钧已经改出了新织机,这么多人可以为证。马钧也不会自己纵火焚烧,自寻绝路的。”
大家有些诧异地看看王策。只有南宫嗣、卫笠他们心中明白,王策在躲避什么。
南宫嗣看情形差不多了,叹了口气道:“王县丞,马钧是不是涉嫌纵火,可以另案查证。但今天既是见证立约,一切以立约为凭。马家须拿出实物才可,不然就只有罚为工户了。”转头问单先生,“单先生,你说是不是?”
单先生正在思谋如何化解马家的这场危机。他知道,-旦沦为工户,要想脱籍那是难上加难,这对马家太不公平了,而马钧也只能永远在作场里做个工匠,这般人才便是可惜了。但南宫嗣、卫笠搬出大魏律条,一时倒也难以辩驳。皱着眉头没吭声。
听南宫嗣口气,这纵火犯一时是不会扣在马钧头上了,王巧松了一口气,扫了戴凌一眼。神情不安的戴凌极力镇定下来。小夫子、小先一时也面面相觑,没了主意。王舒涨红了脸,欲言又止,一时鼓不起勇气。
南宫嗣见时机成熟,一拍惊堂木,正襟危坐,正欲宣判,一直呆立无语的马钧突然上前跪倒,道:“大人,在下认输便是。此番赌约赌的只是小民改进织机成与不成,恳请只判我一人入籍,不干我父亲及家人的事。”
马文醒过神来,眼见马钧就要被判入籍,大叫一声:“钓儿.....”顿时昏倒在地。
小先生、小夫子惊得猛地站了起来,王巧、王舒、戴凌等也惊悸起来。马钧抱起马文连声悲呼:“父亲,父亲.....”小先生急忙上前掐住马文的人中,马文这才悠悠醒来,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南宫嗣看了看单先生、小先生、小夫子,怕再起什么反复,拿着那张立约,极力显出一副悲天悯人、通情达理的样子,叹息道:“马钧,本县再看这张立约,确有从权之处,念你一片孝心,就成全了你。只没你人籍,不及你的家人。”
转脸吩咐卫笠,“你帮他办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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