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雯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那个人,自打我妈到了曼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他是不是我父亲,也说不定呢,我后来曾经问过我妈,我爸是不是在深圳,我妈就甩给我一句:你没有父亲,就再不肯理我了。所以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就跟着我妈的姓,她叫汪旻,我叫汪雯,我妈后来告诉我,生我的时候,她其实也是很慌乱的,好长时间我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需要给我上户籍,必须得起个名字,就想起生我那天下着雨,她叫旻,日字下面一个文,我就叫了雯,雨字下面一个文。关于我的身世,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那你妈妈后来在曼谷没有想过再找个人嫁了吗?”

“没有。”雯雯很斩钉截铁地说,“我印象中,从小到大,我妈身边围着她转的男人倒是从来都没断过,你也知道,酒吧这种地方,本来男的来的就多,我妈又长的那样,认识个人很容易的,后来也曾跟一个泰国人比较长时间地在一起,但终归也还是没有嫁给他,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人家不肯娶呢还是她不想嫁,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嫁不嫁的,就那么回事吧。我妈这个人,在把握男人方面,一直也都挺失败的,人家还老说她一直都挺乱的,所以,我是不是深圳那个男的生的,估计她也未必真的确定,所以我即使知道那人是谁,也未必有充足的理由去找人家。”

说到这里,雯雯苦笑了一笑:“也无所谓了,我妈不想提,我就更没必要提了,要是真有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的人突然站我面前说他是我爸,我还真接受不来。当然,除非丫是一个亿万富翁,有巨额财产等着我去继承,那我就毫不犹豫了!”

说着说着,她刚才还忧思深沉的样子,忽然就又堆出一脸奸笑:

“那,你跟我妈,又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我又该怎么能表述这是怎么回事么?

我只觉得身上有一些冷了,刚才冰箱里取出的冰球在玻璃杯子里已经化成水了,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喝不出是那些酒化成了水还是水里加了酒的味道了,我不知道要从嘴里先挤出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那个我一直没找到却再也找不到的人,我看了看窗外,夜色正浓,四环路上,对面楼上,百子湾路上,处处闪烁着明明暗暗成片成串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白的光亮,或静止或流动的,那都是明明白白的正闪着的光亮啊,而我的眼睛,却穿过了这成片成串静止的流动的光亮,穿到了那夜色的最深最远处,真真切切地感到在那最深最远的夜色深处,那盏我多年都不曾注视过的灯,我以为会永远立在那里的一盏灯,突然被人端了出来,却转身摁住了开关,掐断了电线,摔碎了灯泡,永远地,熄灭了。

耳朵里还有些音乐,对了,是雯雯让我放的香港的粤语老歌。我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站起来走到电脑前,在歌单里找,找到了,邝美云的《再坐一会》:

情到此心中终于都清楚

懒讲分手可相会

无言望已冷也已碎的烟灰比你我更加攰

谁人在戏里对白语气极平淡

再礼貌地碰杯如何共你再说爱说恨

何妨留待午夜独梦回

何妨留待午夜独梦回,而我,还没能入梦呢。

“这是我跟你妈妈最后在一起时听过的一首歌。”

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些思绪,也感觉有些话真的想说。我干脆就从那年元旦前一天的公交车开始说起,说到我正炒着的香干,说到她留给我的纸条,说到西单路口,说到方庄家乐福,说到秀园车站,说到那瓶红酒,说到邝美云的《再坐一会》,然后,然后我就发现,也就一首歌的时间,我竟然已经,没的可说了……

我只能坐在那里,“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我想,我可能需要再坐一会儿,才能知道,关于旻,关于这些年,我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雯雯说,她显然不适合再坐下去了。她瞬间无比清醒地穿好了衣服,拿出自己的手机,叫了网约车,她说: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自己一个人坐会儿。我叫的车到了,那,我先走了啊。”

然后,她就又这样一阵烟似的消失不见了。

我也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脑海里很多事情,却也不知该认真地先去想哪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坐了多久了,直到,我又收到雯雯发来的一条微信:

妈呀,我刚想到一件事,你不会就是我亲爸爸吧???????哎呀妈呀,那可太可怕啦啦啦拉啦……(后面一串捂脸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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