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听了击节赞道:“君房、严诩皆为贤人,二人论道,更感妥贴。”宗伯凤起身揖礼称喏。王莽又说与严诩道:“美俗使者,关乎国本。我朝以孝治天下,君乃我孝行翘楚哇!”
严诩赶忙起身揖礼,“明公贤德,安汉之基石。然,所托非人哪!自仆入京拜美俗使者,陇西何并徙颍川太守,到郡便捕拿钟元弟咸及阳翟轻侠赵季、李款,风闻奏事便腰斩弃市,郡中大惧哇!”
王莽却捋须哀叹道:“可叹钟公坐大理正,也未曾偏袒胞弟一丝……宁君烈直,令人敬重!此番我要三问严君,为何朝廷征召于你?”严诩愧答:“颍川太乱。”“于你辖下为何还乱?”“只因严诩太过仁善。”“治理颍川何须善念?”“在下本为孝行入官,不忍治罪……”王莽听罢点头叹道:“慈不掌兵哇!皆因我王莽用人不善。如今擢为美俗使者,也算与你摆正了位子……”
过了五日又逢常朝,由皇帝搀扶太皇太后刚上得金墀,便见那文武百官都伏地拜贺,箕子攒袖回揖道:“朕有不豫,万民忧心。承蒙众卿家彻夜挂念,朕宿血尽下,霍然而愈。既已痊可,勿须忧心,诸位爱卿平身吧!”
待文武百官都入班坐稳,就听那中常侍袁赦扯嗓宣道:“有疏上奏,无疏退朝——”话一甫落,安汉公王莽就出班禀道:“太傅、大司马臣莽谨奏陛下、太皇太后:董夫子有言: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孝宜两全,乃我大汉人臣之操守。今由少府当堂筵讲,为人子者为人后之遵王大义,以避孝行有失偏颇。”
太后听了欣然赞道:“庙堂筵讲倒也新奇。这忠孝节义,宜多多敲打,日子一长,便也淡了。君房已是宫里的老人儿,由他说教,再合适不过……”众位朝臣皆点头称意。
而于前日,大理正钟元先诣豫州借调了兵马,奉旨踏入到砀与秦东二郡城内,把两个都尉五花大绑下了牢狱。又引兵睢阳,将梁王都城里外三层围成了铁桶。待开了城门跪听玉旨,被呵责与中山卫氏交通不轨,而废去大汉梁国的世袭王位,由狱卒押解徙去了南郑……
后有钟元连夜南下,于今日凌晨将铁蹄踏入到红阳侯国的境地,趁着月明,一鼓气包围了都城官塘。当时城头有一府兵正鼓臀夜尿,忽见城外火把骤起,如繁星晕染红透了半天,忙张惶一喝,一支利箭便擦脸而过,紧紧实实嵌入了匾角……
府兵惊恐夺身欲逃,却睨见那摇摇晃晃的箭羽之上绑有绢书,便差人搭梯拆了书信,又头也不回上报了侯府。红阳侯王立听罢传报一时尿急,就仓惶奔出阁外柳边,叉腿一尿后长嘘一声,垂头丧气地转入了阁内。
待他扯过了那封绢信,凑头一观,鬓发突燃,忙挥舞着掌片儿扑打了一番。嗅左右俱是焦臭之气,览过一丢便冷冷笑道:“这提心吊胆的弄来弄去,缘是俺那好侄儿到了!刀磨得怪快,倒要看看你如何动手!”
待开城揖客,前后一瞅不见王莽,却见那大理正钟元正抱拳问候:“君公久违,别来无恙?”王立笼袖冷呵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便说,有屁就放!”钟元见他虚火正旺,便也不争,就扯嗓唱道:“陛下有旨,红阳侯跪听——”
不料王立却摆脸嗤鼻,“你还别说,本侯不吃这一套!”钟元听了不慌不忙,“欺君抗上,可是要诛族的!”不说这话倒也罢了,王立一听,山羊胡儿一抖便破口大骂:“我乃当朝太皇太后亲弟弟,若要诛族,去把东朝灭了再说!好大的胆子,他王莽又算什么东西?王八犊子,想糊弄本侯,草拟一筒便是圣旨?”
其长子王柱上前劝道:“阿翁权且跪听接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看那吕氏乃太傅亲家,不也遭诛三族么?”王立气得跺地直“呸”,不料被次子王丹一把撂倒,又按于地上,遂向钟元揖礼道:“大人奉宣,我等恭听。”
有左右二监持灯照明,钟元遂展开策旨宣读道:“元始三年十月己丑,有司核红阳侯涉吕宽案,着押右都司空诏狱,谥荒侯。皇帝策曰:红阳侯王立多行不法,前知定陵侯谆于长犯大逆罪,多受其赂,为言误朝;后白以官婢杨寄私子为皇子,众言曰吕氏、少帝复出,纷纷为天下所疑,难以示来世,逞襁褓之功;吕宽案又与卫氏交通,自成一党。所幸次子王柱忠直,袭封红阳侯,三子王丹擢中山郡太守……”
王柱、王丹忙谢主龙恩,王立见了却仰天大笑,道:“焉有姊姊害弟弟乎?王莽矫诏,其心可诛!”待王柱双手奉过策书,便有谒者呈上玉酒,交与王丹叮嘱道:“陛下亲赐美酒一卮,赴京茹苦,便扶荒侯上路吧!”
王立闻听谥号荒侯,便已自知阳寿已尽,急趺坐地上,瞠目怒指王丹道:“逆侄王莽三纲已绝,务要弑父求荣么?”王柱急急跪下道:“阿翁已犯下不赦之罪!想那昔日藏污纳垢,欺君罔上,非是太后忝脸保全,恐骸骨早已沤成灰矣!”
王立见儿子都悖逆自已,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就爬起身来勾头怒骂:“逆子哇——你等个个背恩忘主,怎不叫尔点了天灯?”哪知王柱略施眼色,二人猛上前并他手脚,又固头抠嘴,将一卮药汤灌了下去……但听其喉内“呜隆隆”闷响,须臾便见他挺胸叠肚儿地折腾了几番,遂挣身倒地,两腿一蹬,七窍污血喷薄而出……
而于此时,京都金銮殿上鸦默雀静,文武公卿正垂首聆听少府宗伯凤的微言大义……
宗伯凤于殿中持笏击节,正滔滔不绝地宣讲人后之义:“宗藩支庶子弟入嗣,为人后之谊,须奉大宗。继为人子,便为人后,孝为至善,为德之本。父为子纲,欲孝其亲者,宜深思而力行之;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悖德也;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悖礼也……”
此番大论含沙射影,蜇得箕子如芒在背,几乎喘不过一口气来。心中烦闷无须再忍,就挥手打断了少府的讲话,遂向王莽一揖道:“烦请伯翁,此番教义箕儿溜儿熟,都讲了一个早朝了,肌肠辘辘的,箕儿都差点晕倒呢!”
王莽也情知皇帝耍赖,就出班抹泪揖礼道:“非是老臣内厉天家,而外塞天下百姓讥议,吕宽一案滥觞自中山,陛下势必郁结于心。夜半发病,高烧不退,甚尔一度陷于昏迷……心疾还需心药医呀!陛下龙体倘有不虞,你叫我四辅臣子如何向那天下人交代?”
太后见王莽痛哭不止,便眼望着箕子曳袖拭泪,道:“都过去了,莫要再提,身安帝家必承其重。上有大母临朝听制,下有四辅虔心庶政,眼下只需多学些本事,学为致用,方有面南之道呀!”箕子听了膝行过去,伏东朝身前恸哭道:“祖祖教诲,孙儿谨记……”
京师凄然,四野攒动。大司空甄丰率北军四出荡尽了卫氏的党羽及帮凶,又挥师东下,直取太行山下的中山国都城——卢奴而去。
这南交邯郸、北接涿蓟的孔道之上,北军未遇到任何府兵,便已兵临到卢奴城下。此时中山国的王府银殿上已喧嚣一片,沸反盈天。国舅卫玄揖礼哀道:“斩我羽翼,占我城池,此番又要血洗卢奴……据此可断,王莽已反,祸乱朝纲,只可叹我那可怜的外甥,恐已葬身于虎口之中矣……”
中山王刘成都也坐卧不住,便起身背手蹀踱两步,一脸茫然道:“便是东朝业已崩殂,社稷也难瓦解土崩哇!安汉公何等贤德之人,岂容殿堂偏失道义?”说罢摆手扬袂道:“奏事掾且去城楼再探,看那甄丰有何赘言?”
话音甫落,便有兵曹前来禀报:“司空此番奉旨前来,务要王等出城听宣!”中山王一时模棱两可,都尉卫宝便出班拦道:“上次甄丰宣读圣谕,着封王母为孝王后,尚是于这银殿之上,今日宣诏却诣城外,怕是凶多吉少哇!”
不料孝王后由修义君前引,于鸿羽帐后掀然而出,轻攒玉袖呵笑道:“我弟这便多虑了。王莽与咱结为亲家,想必也是上了心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哇!如此三番阻我入宫,怕又复了傅后之道,误了他的吏治大计吧?”
但卫宝、卫玄心中自明。自结交亲贵,成群集党,与王宇、吕宽及各路王侯如兄若弟,大有取代四辅之势。这月来酿就的吕宽案,官家都精准地斧斧砍在了臂膀上,尚有自身难啃的躯壳,怕是“呼啦”一声便散架儿了。于是卫宝与姊姊商议:“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不如偷偷于城头布下数千弓弩手,于门洞再伏下剑盾兵来,一俟祸至,自见分晓。”
中山王刘成都闻听惊呼:“都尉是要造反么?”卫宝听后“呵呵”奸笑:“他不忍,我不义。诛奸佞,清君侧,又有何不可?”孝王后一听便破口大骂:“你外甥尚于王莽手中,出此妄语,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这下国舅不出声了,便由成都领了藩臣,下墀台,上轺驾,随帝王血亲赶赴南门,开城迓迎甄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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