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眼皮直跳,看看叫声愈来愈虚弱的八公?主,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及至亥时,八公?主诞下双胎女儿后,血崩不止。
轮值的太医不敢用药,也心知用药无用,只?能抹着满头汗让人把?八公?主早产血崩的消息尽快往今岁在京值班的皇子们处上报。
容淖握住八公?主的手,能感?到她?皮肤的温度随着那止不住的鲜血一起快速流失。
“小八……”容淖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扭头让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八公?主边上。
八公?主费力偏头,挨个看过?两个襁褓女儿,都?是瘦巴巴的小猴子模样,有一个面上还粘着一层黄乎乎的污渍,委实算不上好看,可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须臾,八公?主闭目,嗓腔微不可察,“六姐,我差不多了,别让她?们在我边上冲撞了。”
哪有母亲会冲撞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儿。
不过?,容淖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唤人把?孩子抱走?。
“可要叫仓津进来?”容淖迟疑问道?。
她?听见屋外喧嚣,似乎是仓津听闻八公?主将薨,想冲进来。
但守在门口的都?是宜妃指给八公?主的忠仆,未得?到主子示下,不肯放仓津进来。
双方发生?了冲突,已经叫嚷起来。
八公?主面如金纸,虚弱但坚定道?,“我不见他。”
容淖默然?。
她?是费解八公?主夫妻之间的关系,却不会在这时候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你还想做什么?”容淖柔声问。
“六姐,往后劳烦你帮我看顾点孩子。”八公?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攥紧容淖的手,泪眼里满是祈求,“好吗?”
容淖曲指回握以安她?的心,认真保证,“我会的。”
“好,谢谢……”八公?主面上含笑,笑中带泪,静默片刻,喘息几声,再度艰难开口,“六姐,你、你怎么从来不问我?”
她?承认,她?起先找上六姐相伴相看便是羞赧作祟,图六姐寡淡安静。
后来,她?其实有后悔过?的,她?有时候真的很想找个知情人聊聊。
聊聊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美好皮囊下有多令人作呕的一滩矛盾血肉。
心有所属却跑来参选备指额驸,被指婚后又故意熏上神女香让自己的公?主未婚妻发现破绽。
八公?主起先以为仓津是在为心头爱故意膈应她?。
后来呀,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慢慢回过?味来。
不是这样的!
在仓津为了额驸的身份与权势选择抛弃那位女子开始,那位女子便不再重?要。
仓津之所以故意带出那个女子的存在,无非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打压她?,欺负她?,从而以提升自己在他们这段不对等?姻缘里的地位。
当真可笑至极。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不屑一顾,完全不符合预期。仓津琢磨她?多了,竟莫名其妙生?出了感?情,想和她?从头来过?认真做夫妻。
越是相处,八公?主越是看不上这人,在外还能装装和美夫妻,回到府中只?剩满心厌烦。
但她?一直很满意此人皮囊,决定和他生?个孩子,遂和仓津装了一段时间,直到怀上身孕。
她?怀着自己期待的孩儿,孕中心情不错,偶尔也会不吝给仓津几个好脸,如此日久,仓津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懒得?理会,不接招。
仓津对她?的时冷时热摸不着头脑,气急之下,采买了一个相貌与那位姑娘十分相似的一个丫鬟回府,想试探她?的反应。
八公?主见了,只?觉得?倒霉。
她?倒霉,丫鬟倒霉,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倒霉,要被人这样作践。
或许是看了烂事心情不愉吧,不多久早产了。
容淖听罢八公?主断断续续的讲述,灵光一闪想起那日寿宴上八公?主说过?的话,缓了缓吐出两个字,“虞郎盘马地,却怕有新泥?”
“是啊,虞郎。”八公?主眼底透出讥诮。
只?想享受额驸身份带来的权利,却唯恐为他带去?额驸身份的公?主压迫了他去?。
所以,一早便筹谋着要抨垮公?主。
八公?主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遗言,因为她?似乎只?把?最后的短暂光阴当做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
她?躺在床上与自己喜欢的姐姐夜话闲谈,说起短暂人生?里许多从未述之于口的喜与悲,或是乍喜乍悲。
譬如她?获封那日,悲喜交加。
喜的当然?是她?有封号和胭脂地了。
至于悲……
诸多姊妹中,唯独她?与抱养来的大姐姐封号是先帝时期草拟出来准备封给先帝朝公?主的封号,后来没用上。
传下来给她?与大姐姐了。
真够省事的。
彼时她?尚且沉不住气,想找君父理论,被宜妃娘娘一巴掌扇在脸上,之后只?能称伤不再外出。
再譬如,她?最初喜欢六姐容淖的原因。
有一部?分是因为容淖相貌合乎她?的心意,其实更重?要的是——她?只?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
所以,她?也喜欢自己那位至尊君父,与更疼妹妹的兄长。
她?知道?自己有病,所以她?想试着养大一个开开心心没有阴霾的孩子。
可惜,没机会了。
容淖放下女子已经冰凉的手,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缓缓起身走?出去?。
仓津见她?开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腿下立时一软,被家仆慌忙搀住。他一把?搡开人,跌跌撞撞想朝屋内冲。
容淖示意仆从把?人拦住,留下一句,“别去?脏她?眼睛。”
径直离开。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爆发出男人的悲鸣,声声泣血一般。
容淖心头哂笑,思绪从八公?主那句‘虞郎’掠过?,倒是想起另外一句诗。
——非因掩面留遗爱,自为难忘窈窕贤。
只?是不知这仓津,具体是哪一种了。
遥夜沉沉,容淖自八公?主府邸回来后便浑浑噩噩的,倒头就睡,梦中来来回回有无数人的脸,说着令她?莫名的话。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堪堪挣脱,窝在锦被里急声喘息许久,待睡意朦胧,再要翻身睡去?,恍然?想起方才脑中闪过?的一幕。
她?梦见策棱了。
戴着一颗绿松石耳坠的策棱。
苍老的策棱。
为何装在一起的一对绿松石,只?剩下一颗了?
他是遇见了危险?
怎么老那么多?
容淖翻来覆去?,在晨钟报晓之际,顶着两只?青灰眼圈翻身坐起。
她?独自披衣走?在廊下,远远看见小湖水流潺潺,推得?几朵开得?正炽的睡火莲随波晃荡,漫出满眼热烈至极的金与紫。
这种花最是不讲道?理,花期好几日,可是起先开得?不温不火,直到凋零前才会张开触角,托举从未示人的花蕊完成?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热烈的绽放,仿佛要让世间铭记它之美好。
作为花可以任性而为。
作为人,容淖觉得?这样或许不太成?。
明明许多话说出来便能让在意的人开心,虽然?那个时机可能很普通,远不如憋成?临终遗言让它镂心刻骨。
可是……
没有可是!
容淖蓦地转身,她?要去?漠北!
去?清楚地告诉策棱,当时逼他尽快启程赶往战场,不是因为不在意他。
恰恰相反……是很重?视。
因为她?听闻过?格楚哈敦对年幼策棱的鞭策与教导,也曾见过?壮志未酬的章翼领倒在自己面前。她?不相信策棱心中当真只?有情爱,更不愿看他裹足不前,到最后也抱着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落寞度日。
她?要去?告诉策棱,在六月十七这日,她?有点想他。
她?姐妹们的命都?太脆弱了,她?很怕轮到自己的时候可能连个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去?漠北吧……
宫人们闻讯而动,开始套马备车,打点行囊。
容淖站在朱红廊下,仰头看着今晨的天空,彤色朝霞如层层铺开的彩缎,绚烂之极。
看起来不适合出门。
才不管它!
容淖扭头吩咐木槿记得?准备雨具,模糊听见前院有人在激动高喊。
她?下意识蹙眉望去?,没看见有什么。
收回眼后,余光里逐渐清晰的身影驱使她?再次往垂花门投去?目光。
风尘仆仆的男子衣袂带风,阔步而来,转眼已迈过?垂花门。
他手里还提个皮子做成?的小桶,里面仿佛装了几株个头小小的野花。
那是漠北最劲韧的春意。
他曾邀她?共赏。
容淖面无表情看了从天而降的人片刻,蓦地拔腿冲了过?去?。
策棱第一次看喜欢的姑娘跑着来见他。
那飞扬的裙裾与熏红的面颊,是他此生?见过?最耀目的颜色。
六月草木正葱茏,晨间的风不急不躁。
他想,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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